第二十九章 子宮當家
斯曉慧有時候會私下慶幸，命運最厚待她的不過是沒給她投胎到婆婆關天鵝子宮裏的機會。你僅僅是我婆婆，你對我苛待，我大可以走得遠遠的；你如果是我母親，那大概一輩子都要被浸淫。
關天鵝絕對是中華大地上一個偉大的母親，盡管婚姻給她的都是苦水，但因著天然的舔犢之情，嘔心瀝血將三個孩子撫養長大。特別是小兒子陸大偉，後來考上了省內排名第一，全國知名的九八五院校。外人不免要浮想聯翩，在孩子的成才路上，軍功章必定有他老母親的一大半。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他背後的母親肯定揮灑了更多的含辛茹苦。
但影響陸大偉成長的更多是父親帶給他的陰影。母親常年打工在外，父親自顧吃喝玩樂，根本不把三個孩子放在眼裏，所以孩子們是天天望眼欲穿盼母歸，就有那麽一年春節，三個孩子手拉著手，冰天雪地裏連續到村口等母親，來來回回翹首了十六天之久。
地裏的莊稼陸老頭也不管，全指望家裏的三個童工。待日頭高了，陸老頭會借口給孩子們回家帶水帶飯溜之大吉，待日落西山孩子們饑腸轆轆回家以後，他們的父皇正翹著二郎腿在床上躺著喝茶水。
跟斯曉慧結婚以後，陸大偉還疑惑不解地問過斯曉慧，那個問號從童年開始一直纏繞到他長大成人：
“老婆你說，為什麽我們家的棉花長得比兩層樓還高，人家的頂多齊腰？”
斯曉慧咯咯笑起來，你家的棉花忘記打頂了吧？也算的上一樁天方夜譚了，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竟然連怎麽種棉花也不知道？
這跟陸老頭的出身又有莫大關係，十來歲左右，他的資本家老爹就病死牢獄，雖然是一隻瘦死的駱駝，卻也自命不凡比駿馬高級。此後陸老頭揣著光複陸家的白日夢，抱殘守缺遊手好閑二十幾年，後來走街串巷到了關天鵝村上，就這麽入贅當了關家的女婿。
他不是貧苦勞動人民的兒子，哪裏懂得什麽種地的常識。他老爹剝削工人創下家業，他呢，專門剝削老婆孩子。後來他也倒靈光乍現，想著爭一口氣，看別人家裏種棉花發財，他也東施效顰。但是，平時窩裏橫的他出了門就像一個棒槌，也不去像別人討教。自從他的資本家老爹半道崩殂，他就跌進了泥水裏，出了門就像一隻偷偷過街的老鼠，跟鐵掌水上漂一樣，別想讓他主動出個聲。
所以，他手底下的棉花靠老天賞命，不僅比別人家地裏的高粱還魁偉，更可笑是，一朵棉花也沒長出來，十來厘米長的蟲子爬的滿地都是，張牙舞爪地恥笑著陸家人。陸老頭的結論很颯，咬牙切齒說了一句，賣種子的人專門坑他。從此以後，陸家再沒種過棉花，他在家裏繼續吃香的喝辣的，高興了才賞孩子幾口。
高中時代的陸大偉曾得了一次重感冒，高燒到39℃。當然這也跟他的親爸爸不無關係。陸大偉在縣城的重點高中就讀，每月才過一個周末，陸老頭就薅上兒子去玉米地裏上化肥。
夏日炎炎，七八月雷雨天氣多，忽然一盆盆的水從天上倒灌下來，砸的爺倆睜不開眼睛，那陸老頭也不會帶兒子回家，他不會放過這個免費的勞動力。
重感冒痊愈後的陸大偉，發誓一定要走出生他養他的窮家，擺脫父親貪婪的靈魂。所以高考他參加了三次，第一次高考，高二畢業他就在班主任的推薦下試水了一次，還好，趕上了二本線。第二次高考穩穩地到了一本線之上，但錄取院校並不理想。所以他又紮下心來複讀一年，第三次高考終於走進了象牙塔。
但成年以後他才發覺，因著學霸的覺悟和母親一生的辛苦，他根本不可能脫下家的殼殼，做到像大哥那樣鐵石心腸，畢竟因為骨子裏的柔弱，從小缺乏母親的照顧，他對母親關天鵝還有一種深深的依戀。所以當後來斯曉慧被他父母欺負時，他對此感到深惡痛絕，但也無可奈何。做到分居兩個屋簷之下，是他最大能力的救贖。
他的哥哥陸大有呢，從小學習不好，整天招貓攆雞的，上初中便要死活退學，所以除了沒媽之外，陸大有無時無刻不在被親爹嫌棄唾罵。直到成家後有了女兒，陸大有恨透了這個劣跡斑斑的爹。
陸大偉的侄女三四歲那年中秋，陸大有兩口子派女兒去爺爺奶奶那裏送月餅，誰知孫女一進門，陸老頭就發飆了：
“帶著你們的東西滾出去，告訴你爹你娘，這什麽破玩意，老子才不稀罕。”
陸老頭的眼睛瞪得紅紅的，孫女頃刻被嚇到嗷嗷大哭，一下子引來了隔壁住的兒子兒媳婦，陸大有那一刻爆發了，我受了你那麽多年，憑什麽我的孩子還要遭受你這種混賬爺爺的淫威？他一下子想起了妹妹陸小娟的羊癲瘋，氣就不打一處來。
父子倆開天辟地頭一次，狠狠地對罵一場，老子說兒子是吃裏扒外的白眼狼，兒子罵老子是個沒臉沒皮的老混賬。這陸老太太慣吹枕邊風，卻也絕對沒想到她家老頭發作的無法無天，她一口接著一口罵著老不死的，一邊給兒子兒媳婦道歉。但一個唱黑臉的一個唱白臉的，反倒格外惡心。
一場對決之後，陸大有帶著老婆孩子出走了，從此再也不跟父母來往。這要是外人乍一看，是兒子不孝順，但是要真的了解陸老頭的一生，八成都會覺得他活該。
陸大偉對此事表示中立態度，因為他發覺他的勸告始終是毛毛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家人在一個鍋裏雞飛狗跳，倒不如分開為好。雖然斷絕關係太剛烈，但他不是他哥，別人的痛苦他沒有體會，也沒有更多的發言權。
當陸家的兒子不配身嬌肉貴，那當陸家的女兒呢，陸小娟也是一隻可憐巴巴的流浪貓而已。很小便被嚇出了羊癲瘋，後來也是因為這個病根，陸小娟才跟比她條件“低”一些的男子婚配。其實陸大偉的姐夫也是正規的本科院校畢業，後來還成了縣裏機械廠的中層幹部。但就是因為兒子混的不錯，所以陸小娟的婆家陣仗一天比一天大。
陸小娟頭胎生下的是女兒，他們小兩口都是大學畢業，思想沒那麽守舊，自然視女兒如掌上明珠，但陸小娟的公婆是相當不滿意。等到國家開放二胎，他們便把要孫子的宏偉理想下達給了兒子兒媳婦，誰知道小兩口竟然沒有響應的，這可讓他們又氣又急。
陸小娟的公婆也是天然葩，這不生孫子的賬全算在兒媳婦頭上，他們吆喝著過年不歡迎陸小娟進門，更讓陸小娟意想不到的是，老兩口竟然天天夜裏去祖宗的墳頭哭，聲淚俱下地認罪，沒想到傳到他們這一輩，就絕了後了。
公婆做了那麽惡心的事兒，陸小娟免不了在母親麵前一吐為快，盼著自己的親媽為自己站台。她真是厭惡透了這一家子，就這麽極品的爹娘，咋培養出的大學生？
誰知道，她的母親關天鵝把眼一瞪，凶巴巴地懟她：
“人老劉家三代單傳，就這麽一棵獨苗苗，你憑什麽不生個兒子出來，讓別人家絕了後？再說了，你沒有兒子，這世道有人看得起你麽，有了兒子就沒人敢欺負你，現在不生，老了腿軟。”
父親也在一旁附和：生個吧，丫頭都是賠錢貨。那一刻，她像遭受了重創一樣，成年以後，她才了解到自己的父母有多麽的重男輕女，不過她也不是最不幸的，至少在這之前，她在家裏沒受到過什麽歧視。身為陸家的兒女，從來都是雨露均沾的苦。
陸小娟受到了婆家和娘家的兩方夾擊，她還企圖從親媽那裏得到一點後援，畢竟自己的親媽橫行江湖多年，她指望著母親打上她公婆家的門，好好教訓對方一番。
她忍不住反唇相譏，人家劉國立也不想生，有媛媛一個女兒就好。想說服一個多年的老封建太難了，母親關天鵝又扔給她一個雷：
“現在不想，等別人都有了，你四十好幾了，他再想你生不出了怎麽辦，你讓他找個小的替你生？男人都不想事，女人還不謀劃遠點，你看現在我們靠著你弟弟，也不用你操心，你要有個兒子，將來也穩住了。”
陸小娟最後的決定是，她的子宮也不比其他女人的低級，一定要生出一個兒子來，揚眉吐氣。她一邊打聽生兒子的秘方，在街坊四鄰的口碑相傳裏，花重金尋到了民間藥劑，一邊夜裏催老公拉磨，就這樣，居然肚子裏真的揣上了一個帶把的。
當她終於當了一個男孩兒的準媽媽，公婆的態度也隨之改變，再也不哭墳了，自稱在十裏八鄉終於抬起了頭。當陸小娟的肚子裏有了兒子，她再出門，居然有一種上等人的感覺。
周圍的人開始羨慕她好命，一個女兒一個兒子湊成一個好字，而這個好字，多半是因為右麵那個子，自此她徹底頓悟，成為封建殘餘思想的守護者。
斯曉慧對全天下諸如此類的守舊派們都嗤之以鼻，女人的子宮真是下賤麽，就算是曾經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洗禮，到頭來還把人生的勝算壓在有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上麵。
明明失去了子宮的獨立權，過上了一種低頭稱奴的人生，卻還在沾沾自喜，真是可悲可歎！當屈從於禮製，成為受益者，也不在乎先前的那點犧牲了，反倒跟著一起嘲笑那些朽木不可雕也的新派女士。
斯曉慧生下逗逗第三天，婆婆關天鵝湊上來，雄赳赳氣昂昂地說出一句話：出了月子就斷奶，到孩子滿三個月了，還能再生一個男孩子出來。
斯曉慧當時像欣賞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一樣打量著婆婆，她覺得關天鵝這樣的婆婆真是世間少有獨樹一幟。別人家的女兒，你倒是想怎麽捏就怎麽捏。但如今看來，關天鵝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下手夠狠，嘴裏講著不生個兒子出來，那就不是女人的一套說辭。
關天鵝在兒媳婦斯曉慧懷孕的時候，也不停地嘮叨過，小時候她媽走的早，她弟弟又柔弱無骨的，所以出門在外家裏沒有一個強壯的勞動力，經常被鄰裏低看一眼，所以她篤信生了中用的兒子，才能改變命運，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孬種們瞧瞧。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在女兒陸小娟那裏，關天鵝的衣缽得意地發揚光大。
其實，斯曉慧，最看不上的是她的大姑子，大姑子一直把她當二傻子，以為她不曉得陸家那些曆史問題，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陸大偉不回憶童年傷疤，婆婆關天鵝像複讀機一樣罵陸老頭時，她也能摸清楚大概。
所以斯曉慧對大姑子嘴裏吐出來的陸家家訓嗤之以鼻，覺得此人甚是矯情忘本，之所以他們沒下廚房刷過碗，大概那種小活兒都歸陸老頭霸占了。
她也並不同情陸小娟被封建殘餘吃掉，因為她在大姑子那裏，並沒有得到過任何平等的地位和尊重，又憑什麽融入她的圈子，以閨蜜的姿態強舔對方呢。她不僅救不了人家，還得提防人家對她殺雞取卵。
看清了這個世界的醜惡，她更應該潔身自好呀！她隻需要好好地保護自己和逗逗，隻要自己不被陸家的漩渦卷進去，將來女兒也不會套上枷鎖，活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