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月不光(一)
斯曉慧是愛上陸大偉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生命裏曾有一個比前女友還重要的女孩叫賀爽。確切地說,陸大偉也愛了斯曉慧很久很久,但是,後來一下子又不愛了。
因為誰,當然是因為賀爽。
很久很久有多久,不過是大半年的時間罷了。但兩個人情到濃時,分開哪怕一秒一眼,中間便要熬過一萬年的等待。
但紮心的真相,後來走著走著便懂了。那份情對男人來說,僅僅代表當時是一萬年,對女人呢卻是牽絆一生的一萬年。
生命裏很長一段時間,陸大偉在銀川出差常駐,一呆就是三百六十五日耗沒了。大西北食堂的菜頓頓都是散發著膻味的燉羊肉,上麵飄著幾個零零星星的菜葉,吃的陸大偉嘴角上長了大個的痤瘡,當他不斷用手去摳的時候,也留下了一些毀容式的疤痕。
男人也得要臉啊,何況這個年紀是求偶的季節。他覺得日子真的是糟糕透了。想吃豬肉,想滿眼是綠油油的葉子,想北京,想他媽,更重要是想女朋友。在這個讓他心生寂寥的陌生城市,他聽說隻要走進飯店說一個豬字,就會被棍棒揍出來。在西北的漢子眼裏,他像極了一個嬌生慣養的林黛玉,哪裏敢主動找不痛快。
他過得很省,為了他和女朋友的每一次重逢而勞碌。每三個月坐一次深夜從銀川返北京的航班,黎明抵達前女友的香閨,兩個渴望深度交流的靈魂碰撞在一起,就是他的複活時令。
有一回,運氣不太好的他碰上了航班的死亡考驗,強烈的氣流顛簸讓飛機在雲層裏上下打擺子,一飛機的人都在嚎哭,最悲催的是那些年輕靚麗的空姐,一下子被甩到頂上,再摔下來,連鼻梁都撞出血了。
嚐過死神駕臨的滋味,接著是愛神讓他死了一次。還沒落地北京,吃上香噴噴地蒜蓉油麥菜,陸大偉的頭頂上已經冒出了綠油油的葉子。他心愛的她,還是跳上了前男友的床,三個月一次的翻牌子太久了,畢竟女人的大姨媽是一月來一次的。
比起海誓山盟過後的獨自等待,總不如**地靈肉交織來的痛快,理解萬歲吧!男人被迫當和尚,也總不能哭著喊著讓人家當姑子。
陸大偉在空曠的城市裏和哥們對酒麻醉,這哥們比他更慘,也一樣打飛的回京城,跪下來求女朋友不要分手,但對方還是狠心走人了。
直到又一年,陸大偉工作的那座大樓開始劇烈搖晃,他撒腿就往外衝,跑到地麵上,他一眼望見,大樓的瓷磚稀裏嘩啦往下掉。那是一棟老樓,陸大偉看著那瓷磚一塊塊掉下來,真的害怕像災難大片裏,整座樓像薯片一樣碎掉了。
那一刻,他忽然就慫了,蹲在地上哭起來。他拿出手機來給賀爽發短信:想回北京,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想給你買機票,來北京找我。賀爽說,我可不坐飛機,萬一像你一樣在空中掉下來咋辦?其實,這一次發信息距他們上一次在手機上打招呼,已經過去了一周。
賀爽那一年還是大三女生,上一年的冬日,有一段時間陸大偉回北京探親,賀爽一個人坐火車前來尋他。兩個人心照不宣,美其名曰愛上一座城市,不過是那座城市裏可能尋覓到愛的供養。
就那一麵,陸大偉再也忘不了賀爽,他冥想過,賀爽是他一生一世想要守護的人。
那會,斯曉慧正傻坐在東四環一座高檔寫字樓裏,全身貫注地寫一篇樓市報道。她忽然感覺座位開始傾斜,簽字筆在桌麵上滾動,頭頂上的燈也開始跳舞。她環顧四周,同事們早一溜煙跑沒了。
“怕什麽,上帝讓你三更死,你躲不過五更。”
不就是一個小地震麽,至於鬧這麽大動靜,何況這座寫字樓是鋼結構的,禁不起這點挫折還得了?斯曉慧像個沒事人一樣,享受著空曠的辦公室,一個人坐在工位上繼續幹活兒。
過了十幾分鍾,整個辦公室裏開始人聲攢動,空氣裏夾雜著不安和焦躁,所有的人都在感謝老天賞命,又為汶川那些災區不知生死的同胞們祈禱。
慌亂過後,辦公室裏的同事們又在搜腸刮肚地在網上搜索著關於地震的更多信息,但領導又喊了一句:大家最要緊是把今天手頭的工作完成了。
這大概就是微粒的使命,不要蹭劫後餘生的擦邊球,也不要群情激昂想著拋下一切去救災,最需要做的是迅速調整情緒,回到房租沒交、還要在這座城市安全地活下去的現實生活裏。當別人生死未卜時,宇宙的一個微粒在自己軌道上用力謀生,或者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回報了。
但斯曉慧的人生觀裏,隻顧自己的活法總是太苟且,直到下午公司發起捐款的時候,她那一刻才覺得她呆的這個工位沒有辱沒她的理想,迅速往捐款箱裏放了一百元,以盡她的綿薄之力。盡管過後她也要為了自己的人生自私地活下去,但比起什麽都不做的人生,至少這讓她覺得自己並不是行屍走肉。
待下了班,她又要趕赴一次相親,這次是大姐斯曉梅托人給她介紹的對象,每次走在相親的路上,斯曉慧總有一種抵抗的情緒。她從心底升騰著無數股氣流,裏麵裝滿隨波逐流的無奈。相親很世俗,盡管自由戀愛也是奔結婚去的,但相親那種開門見山的目的性,特別是熟人介紹的,一旦見光死就會讓她覺得對不起這個熱情的世界。
她又覺得這個世界更對不起她,活了二十多年,讀書,考大學,身為一個女子,到頭來又像豬肉一樣,先從顏值這一關接受考驗。
所以比起相親來,她倒更欣賞網戀,沒有什麽中間人,見光死那也是她一個人的事,不會被世界上第三個人知道,也不必有什麽心理負擔,不會麵對靈魂的拷問。
果然,次次相親次次黃。晚上見過了那個男生,對方很滿意,還自曝有一輛小奧拓,打算在北京買房,不過斯曉慧還是覺得少點什麽。介紹人當然也說了她的家庭背景,對方給她的感覺,總像是認為她家在京城家大業大,一臉朝拜的樣子。
靈魂一直在溺水,連夢裏都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斯曉慧開始恨嫁了,一方麵拒絕相親,一方麵又渴望快點嫁人。
日子壞到一定程度,就一定會好起來,連老天都是這麽安排的,來年的四五月,京城櫻花飄落的季節,斯曉慧在路上走著走著,撿到了一個男人。
直到十年以後,他們的女兒在懷抱裏打滾,在客廳裏跟他們躲貓貓的時候,那一刻她太遺憾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了,要是早能卜算到這一切,她就不那麽剝皮抽筋地折騰自個了。
她就像法海一樣,拿出一個鍋,然後斯曉慧那麽一掃,鍋裏就開始放電影,她直接告訴賀爽:
看吧,月老注定好了的,我們要生一個可愛的女兒,在一起很久很久。你不過是一個路過的妖精,該滾粗滾粗。
該死的大地震過後一個月,陸大偉頭也不回地返回北京,告別銀川那座在他看來無比荒蕪的城市。就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他全身的每一寸細胞都塞滿了野草。讓他憂傷地是,他總是過段時間就遭遇一場離別,在愛情這條路上踽踽獨行。
在遇到斯曉慧之前的一個月,他又決定與賀爽說再見,並沒有正式談分手,隻是默默地刪除了聯係方式。
因為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男朋友的身份說分手。很多時候他認為自己是,但決定為這段感情劃上句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小醜,直到最後一次主動關懷,對方也是漫不經心地回複,他徹底死心了。
單相思是比鶴頂紅還烈的毒藥,日子久了,強迫淡忘,但那顆痣還是長在心底。直到遇見斯曉慧,他讓她覺得,她就是他永久的白月光。可長在眉心的朱砂痣,才是男人最美的模樣。當她願意回來時,陸大偉身體裏的劇毒吞噬了他。
委屈的是,當賀爽卷土重來,真正出現在和陸大偉中間的那一刻,斯曉慧在之前,從未聽陸大偉提及,他的世界裏曾經有個賀爽。
二零一九年的德勝門很美,斯曉慧在城樓門口一眼望見了陸大偉。急匆匆走路的斯曉慧一不小心撞到了誰,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戴著眼鏡,斯文白淨的大男生。
斯曉慧笑笑說聲對不起,那個男生也很溫柔,微微一笑表示沒關係。
那一天,斯曉慧跟了一個郊區旅遊團,趁五一假期,去深穀幽譚消極兩日,畢竟過厭了相親的日子,她需要找一個清淨的日子好好沉淪。抬眼一看,那細皮嫩肉的男生也坐在大巴車上,更讓她心生得意地是,那男生也是獨自散心。江湖再見第二眼,即是熟人,斯曉慧毫不客氣地坐在他位子旁邊。
“真巧,那一腳沒踩疼你吧?”
“沒事。”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聊到了一起,陸大偉跟斯曉慧講西北的日子,斯曉慧調侃他,看不出來,西北吃羊肉兩三年,日日黃沙蓋臉,你怎麽還一臉細皮嫩肉。陸大偉笑笑說在屋裏編代碼憋的。
說好的去賞深穀幽潭,但到最後淪落到你看我沒有男朋友,我看你沒有女朋友。
同為天涯淪落人,既然相逢了,不妨在一起溫暖對方。沒有太多的綿綿情話,陸大偉不是油腔滑調的男生,斯曉慧也討厭繡花枕頭式的表白,比起山盟海誓來,斯曉慧還是喜歡約會時,他陸大偉多買點單。
下了班以後他們天天跑到一起吃晚飯,每次都是陸大偉主動結賬,吃完飯兩個人在馬路上瞎溜達,直到很晚才會分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斯曉慧嘻哈猴一般告訴陸大偉,她的閨蜜大蕊蕊要結婚了,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帶陸大偉一起去。畢竟婚禮上,帶個充門麵的比一個人去,走路更有勁兒。陸大偉說我要去呀,一定要帶上我。
婚禮的那一天,陸大偉路上問斯曉慧,你打算隨多少份子錢呢,斯曉慧伸出五個手指頭,陸大偉默默不語。到了地方,斯曉慧正想拿出紅包放在新人收禮台上,陸大偉把她的手擋回去,然後在台麵上拿了一個空的紅包,裝了五百元禮金進去,大筆寫上他和斯曉慧的名字。
斯曉慧那一刻有點驚訝,但立馬內心狂喜的小宇宙爆發了,她按捺住心裏的激動,故作鎮定地問了一句:
“這樣不好吧,不太好意思啊,你出錢算什麽呢?”
“你還跟我客氣麽,這錢,有那麽一天,我們的婚禮上會收回來。”陸大偉看著斯曉慧,眼神裏沒有一點雜質。話者有心,聽著也有意,斯曉慧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話。她想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被他以外的人勾走魂魄了。
她一點也不害臊,讓陸大偉把耳朵遞過來,說了一句悄悄話:
“以前聽你跟我講三個月見一次前女友,我都很嫉妒,今天我也想睡你。”
陸大偉刷地一下臉紅了,真是傳統上的好姑娘,思想上的女流氓。結婚以後的很多日子,每每兩個人好成一團的時候,斯曉慧依然會笑嘻嘻地來一句:“評價一下,我和你前女友,誰的功夫更厲害?”
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懂斯曉慧,明明他給了她一道又虐又絕的題,她卻走出了一條爽路。
但這日子不正是拜陸大偉所賜麽,他在偷了斯曉慧的心之後,又把賀爽擺到她麵前,斯曉慧根本沒得選,比起繳械投降,問了自己一千遍一萬遍以後,斯曉慧在某個流淚的夜晚,對著自己的心說了一句:
我還是走一條爽路吧,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