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看著少女堅毅的眼神,不少年長者忽然想起來二十幾年前的玉京城,那時候正是大鄴與南楚正是兩國交戰之期。


  大鄴一向重文輕武,年輕人削尖了頭去讀書,去科舉,做出許多辭藻華美,行文精致的好文章。然而等到了戰時,最沒用的也是這些文人。


  他們痛苦,卻無力,沒有可以上陣殺敵的武藝,也沒有可以運籌帷幄的才智。


  大鄴兵力衰弱,眼看著在交戰之中節節敗退,居庸關,大祁山,巫江城,山河漸失。


  宮中哀樂不斷,年輕的皇帝已經做好殉國的準備;城裏一片縞素,那是為出征的男丁所掛。


  薑伯正便是在這時候橫空出世,他有超凡脫俗的軍事才能,文能上馬草軍書,武能下馬擊狂胡,他帶領著大鄴二十萬將士收複失地,重整河山,遙遠的玉京城裏,終於有春風拂來,拂散宮中的哀樂,拂落城裏的縞素,也拂去所有人心上的陰霾。


  後來他被封為兵馬大元帥,號令天下兵馬,再後來,他與妻子戰死沙場,隻留下一個未滿五歲的女兒。


  便是薑蘅。


  薑蘅頓了許久,終於又繼續開口:“再後來說到賭注,婕妤娘娘也沒有遲疑,拒絕。從賭注到打賭的內容,都是公開透明,當日梁園西樓中知情者眾,我還是那句話,怎麽你情我願的一樁交易,到現在就成了我不知好歹,咄咄逼人?就因為我贏了麽?”


  “若是早說,我倒也不是不能輸。”她冷嗤一聲。


  周遭嘈雜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是啊,所有人嘲笑,指責她的時候,怎麽就沒有想過分明是楊家的婕妤娘娘不懂事,拉著她打賭,這才將禦賜之物輸了出去呢?


  願賭服輸,多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憑什麽指責贏家做得不對?

  薑蘅環視眾人,最終將眼神定格在麵前的楊長風身上。


  她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然而楊長風卻仍麵不改色,他甚至從容地和薑蘅道歉:“近來楊某在家中養病,委實不知這諸多事情,否則一定派人助薑小姐澄清誤會,還薑小姐清白名聲。”


  “歲暮天寒,聽聞薑小姐身懷宿疾,還請薑小姐入裏一敘,也好用盞熱茶暖暖身子,亦或者早些回去,莫要為了身外之物,壞了身子。”


  是勸告,也是威脅。


  楊家與李家交好,李家又是大鄴一流世家之一,朋黨勢力如同老樹盤根,錯綜複雜。身為如今楊家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他也確有這個底氣。


  他抬眼迎向薑蘅鋒銳的目光,眸中一片清明。


  薑蘅彎了彎唇,笑道:“既是沉屙宿疾,便也無需急於這一時了。”


  她抬起手,露出紅緞廣袖下一截如雪皓腕,而後微微使力,扯下了身後的紅綢布,玲瓏剔透,華美奪目的紅珊瑚樹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應下賭局是受楊婕妤相邀;意外贏得彩頭是天意使然,都沒什麽好說的了。接下來,是我要說的第三樁事,雖說不知為何府上懲治一個手腳不幹淨的丫鬟這樣的小事也會傳得滿城皆知,還離譜得和珊瑚樹搭上了關係,但我也算看明白了,權勢麵前,哪有什麽輸贏?”


  “想來是京中深明大義的旁觀者們見不得我小人得誌,這才想法設法要將我和薑家攪成一灘渾水,既是如此,這珊瑚樹,我不如原樣奉還於楊家,一來是為賠罪,我不該不知好歹應下賭局,贏了楊婕妤,二來是為圖個清靜,隻盼此後此事能塵埃落定,勿再紛擾人心。”


  薑蘅說完,朝楊長風盈盈一福身。


  人群裏忽然有人尖聲問道:“不是說珊瑚樹被人毀壞了嗎!”


  薑蘅點了點下巴,朝楊長風道:“為免瓜田李下,楊公子不如親自來檢查一下這珊瑚樹?”


  楊長風站在階前,昂首而立,他含笑搖頭:“不必了,薑小姐的為人,楊某自然……信得過。”


  雖未曾正麵交鋒,但是楊長風也算熟悉了兩分薑蘅的性子,知道她如果不是沒有完全的把握,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既定的結局,實在沒有心懷僥幸的必要,倒不如大方一點。


  薑蘅目光如炬,逼視著他:“楊公子信得過我,可玉京眾人信不過我的話,今日這一遭豈不是白來?不過您若是不願紆尊降貴,我便從這路人中請兩位出來檢查,也順帶做個見證?”


  楊長風身形微晃。


  他身邊的小廝立馬緊張得扶住他。


  他暗地裏放出去自己被家法處置的消息之後,為了逼真一些,是實打實讓人在背後抽了十鞭子的。


  若是旁人皮糙肉厚的也就罷了,可楊長風自小養尊處優,這十鞭下去,是真讓他吃了一回苦頭。


  小廝知道他的身子,自然十分緊張。


  然而楊長風卻推開他的手,緩步下了台階,圍著珊瑚樹仔細看過之後,他方站定:“是皇上禦賜的那一尊珊瑚樹,沒有偽造,毀壞的痕跡。”


  薑蘅眯著眼笑了笑:“那就好,我還真怕有什麽磕到碰到的地方我沒注意到,坐實了我藐視皇權的罪名呢。楊公子能還我清白可真是太好了,既然物歸原主,我便也就先走了。”


  她將楊長風方才的話還給他:“歲暮天寒,楊公子看起來不太好,便不必相送了。”


  薑蘅走了,熱鬧就散了,眾人作鳥獸散,楊家門庭忽地清冷下來,楊長風定定看了那一尊珊瑚樹許久,看向門口的家丁:“還愣著做什麽,搬進去啊?”


  他說完,家丁們便動作極快地上前,將珊瑚樹搬進了楊家。


  楊長風靜立許久,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咳得他彎了身子,直到一大口鮮血吐出來,他才停住了咳嗽。


  小廝焦急地上前,拍撫他的脊背。


  楊長風擺了擺手,慢條斯理地掏出絹帕,將唇邊的血跡擦拭幹淨。挺直身子進了府中。


  遠天是陰沉的烏色,黑雲翻滾,由遠及近地帶出一片鴉青顏色。沒一會兒便有傾盆大雨落下來,來勢洶洶地洗刷著滿城的髒汙與那些不為人知的淋漓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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