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太子既然點頭,下麵人辦事的速度自然利落得很。不多時,便將場地布置了出來:兩張幾案相對陳列,案上置著筆墨紙硯等一應物事,看兩人閱卷評點難免無聊,是以又有樂師抱了樂器前來奏歌。


  薑蘅本身讀過的書不太多,前麵十四年她不學無術,整日隻知打馬遊街,尋釁生事,後來有了係統傍身,她開始讀書治學,原本兩年裏也成就不了多大效用,但是係統裏,留存著諸多前人的影像,她看著她們齊家,治國,平天下,眼界學識自然一日千裏。縱然做文章不行,但是看文章的眼力,卻是出類拔萃。


  認真研讀過麵前的文章之後,她選出三份,一份以“刑過不避大夫,賞善不遺匹夫”入題,落款鄭宴;一份以“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開文,落款周沏雲;一份卻另辟蹊徑,從德刑之爭說起,最終得出德行能約束自身,而刑法能罰責眾生,並無高低,可以並行的結論,這是徐觀魚。


  她垂眸,在宣紙上寫下自己的看法:“徐觀魚,一甲;鄭宴,二甲;周沏雲,三甲。”


  而那邊,楊幼儀也已經得出了結論,她落筆,吹了吹宣紙上未幹的墨跡,而後挺直了脊背,雙手疊放腹間端坐著。


  相比之下,薑蘅的坐姿卻散漫許多,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對,但就是看著懶散,和這個人人正襟危坐的地方格格不入。


  衡暝將兩人麵前的宣紙收走,奉至顧遠洲三人案前,請他們過目。


  顧遠洲掃了一眼,問身旁兩位先生:“兩位,誰先請?”


  蔣夢蝶吹了吹胡子:“我先。”


  他從屏風後站起來,沉聲問道:“薑蘅何在?”


  薑蘅起身,應了一聲。清淩淩的聲音像山澗雪,原先還有些嘈雜的西樓之中,因著她開口,忽地便安靜下來。


  她站在那裏,萬眾矚目。


  “今日我與吳先生各自宣講儒法經義,你卻點了一篇言儒法無高低,當可並行的文章做一甲,緣何?”


  楊幼儀聽見蔣先生這樣無異於責問的話,鬆了口氣。她知道,她這次穩了。原本她還擔心,萬一薑蘅其實根本不是她表現出來這麽不通文墨,隻是為了詐她該怎麽辦?

  不過現在,她一顆心穩穩當當地放回了肚子裏。


  那篇文章她也看了,寫得簡直是一塌糊塗!儒法之爭已經延續百年,若是能並駕齊驅,那這一百年來,諸位大家是爭了個寂寞嗎?要她來說,簡直不知所謂!

  她極力克製,才讓自己嘴角沒有露出勝利者的微笑,盡管看不到她現在的表情,但她想,她看起來肯定十分謙和。


  薑蘅看了她一眼,而後淡淡收回目光,對屏風後的蔣夢蝶道:“此人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行文璧坐璣馳,蹙金結繡,當屬一甲之列。”


  “今日兩位先生講學,儒家仁義,法家嚴苛,並無高下之分,是以今日眾學子作文,立意無外乎儒法二者,亦無高低。”


  “故就行文而言,徐觀魚更勝一籌。”


  吳照雪也站起來,看著屏風後的人影,問道:“那鄭宴與周沏雲,又作何解?”


  薑蘅福了福身,道:“還請兩位先生見諒,小女子以為,治國之要,重在律法清明;治人之要,重在人心清明。科舉之道,在於選賢舉能,為君所用,又,上治國當用法,下治人當行儒。”


  “故取鄭宴為二甲,周沏雲三甲。”


  薑蘅說完,靜立案後,麵上一派風輕雲淡,看不出來她在想什麽,好像既不擔心結果,也不在乎輸贏。


  在場的大多人,並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一樓的文人舉子們,卻是心頭大震。


  她說,科舉是為了給皇帝選拔人才,而要使草滿囹圄,近悅遠來,皇帝就應該重用奉行法家的人才治國,奉行儒家的人才馭下。


  屏風後蔣夢蝶與吳照雪對視一眼,歎了口氣,問他:“你說還是我說?”


  吳照雪白了他一眼:“自當我來。”


  他說完,咳嗽一聲,從屏風後走出去,對薑蘅道:“雖然小女娃沒甚眼光,一派胡言,但是點評文章的功底不錯,今日賭局,便算你贏。”


  薑蘅福身:“多有得罪,還請先生見諒。”


  吳照雪哼了一聲,自然不可能和她計較。她先前也說過,儒法孰重,是她一家之言,何況儒法兩家爭了那麽久,也不會因為她一句話,便打破僵局。


  反而他倒很欣賞這個小女娃的膽量,明知他在場,卻還敢這麽說。多少讀書人男兒郎,也不見得能有她這份坦蕩氣魄。


  可惜是女兒身。


  他笑眯眯道:“下回有空,到春秋書院來做客。”


  到時候住上個十天半個月,他就不相信她還能堅持己見。


  法家那幫人有什麽好?不講道義親情,綱常倫理,那麽死板。


  薑蘅也笑著應下,說好。


  她仍然這樣雲淡風輕,但是已經沒有人懷疑她是否淺薄無知到不知道春秋書院是個什麽好地方了。能得大名鼎鼎的吳先生誇獎的人,能無知到哪裏去?

  是她們淺薄才對,居然以為薑蘅真的就是個草包,敢和楊幼儀打賭,不僅草包,還不知天高地厚。


  但現在,現實狠狠地打了她們的臉。


  再看薑蘅,不少人心裏生起歆羨的情緒,又覺得自愧弗如:若是她們能得吳先生一句誇獎,還被邀請到春秋書院,那她們一定會喜形於色,壓根做不到像薑蘅這樣淡然。


  楊幼儀站在薑蘅對麵,貝齒死死咬著唇瓣,麵色發白,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支撐住自己沒有倒下去。


  兩位先生問了薑蘅那麽多,到頭來卻沒有一句話和她說。


  她的手緊緊攥成拳,藏在衣袖裏,看向麵前身穿青衣的文士:“吳先生,您和蔣先生還沒有問我呢?”


  太子殿下不是說前三甲還未定,就由她和薑蘅來選,最後誰給出的理由更令人信服,就用誰的人選名次,誰就能贏?


  聽見她的話,蔣夢蝶也從屏風後走出來,直直看向她,怒道:“我們之所以不問你,是想著給你留最後一絲臉麵,免得今日之事傳出去,將來累得你的老師也抬不起頭!你居然還有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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