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親女,勝似親女?他們自己沒有女兒?”薑蘅懵懵懂懂的眼神裏摻雜著好奇,看起來真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想到臨出門前夫人的吩咐,薑壽海笑容更盛了一些:“自然是有的,但您是嫡長女,二小姐的吃用規格,可比不上您的派頭。”
薑蘅抿了抿唇,蒼白的麵上終於露出一個靦腆的笑。看起來哪裏有一點世家嫡女的氣度風華?反而占滿小家子氣。
薑壽海眉目舒展開來:“事不宜遲,我們下午便啟程回京,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好的呀。”薑蘅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小模樣乖巧極了。
與薑蘅說定動身的事情之後,薑壽海又將侍衛留下,如約去見了知縣。
知縣正在鎮長家裏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聽見門房說薑壽海來了,他深吸了口氣,連忙起身出門迎接。
薑壽海生得形容清瘦,頷下一把山羊須,慣穿青衫,相比起管家,更像一個毫無城府的讀書人。
但是知縣可不會因此就放鬆下來,他反而更緊張——有些時候,看起來沒有城府的人,反而更為深不可測。
試想一下,一個心思單純的人,怎麽可能在世家大族裏坐穩大管家的位置?
兩人在鎮長的書房中密談,一炷香畢,知縣終於躬身打開房門,將薑壽海送至府門外。
小院裏,薑蘅拘謹地坐在低矮的屋簷下。
天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落起了雨,她低垂著頭,看著石階下的青苔,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係統說著話:
“……我以為你早該知道,不錯,張妙妙的事是我設計的,她狹隘善妒,看見我和宋良有往來,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若不是親眼見著我被人欺侮至此卻無力反擊,薑壽海怎麽可能相信我失去記憶?”
薑蘅從來就不是個善茬,往日在玉京的時候,誰若教她不高興了,便是拚著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也要報複回去。
隻有做出和從前大相徑庭的模樣,薑壽海才會減輕對她的提防,她也才能更好地部署一切,報仇雪恨。
係統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她:“兩年之期已到,回到玉京之後,你就要履行約定了,這件事你不會忘記吧?”
薑蘅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輕慢,她又補充了一句:“不會。”
苦杏街上是一貫地平靜,所有人各自過各自的日子,然而玉京薑家,卻籠罩著一股山雨欲來的低沉氛圍。
正院的廂房裏,薑蓉跪坐在琴案邊,素手纖纖,撫弄著琴弦。在她曼妙的指尖下,淙淙的琴音如碎珠濺玉一般流淌而出。
一曲畢,薑夫人,也就是顧氏頷首微笑:“蓉兒琴藝又精進許多,這曲《碧雲黃葉》比之日前,境界更開闊些許。想來不久之後,玉京再論琴藝大家,必有蓉兒一席之地。”
被母親這般誇獎,薑蓉姣好的麵上卻是神情淡淡,並不見什麽雀躍之色。
“算算時間,薑壽海現在應該已經接到薑蘅了。”她低頭看著自己腰間係著的雙魚玉佩,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受。
兩年前,她幾番籌謀,費盡心思,才讓薑蘅坐實了通奸的罪名,從她手裏搶到了薑家大小姐的地位,還有與成王世子的婚約。
她以為有些東西,搶到了就是她的,卻沒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會橫插一腳,逼著自己將這個身份與婚約還給薑蘅。
顧氏歎了口氣,知道她心中在意這事,寬慰道:“無妨,當初我們既然能逐她第一次,如今又何愁不能逐她第二次?何況,王妃娘娘心中屬意的兒媳人選,也是你,不是薑蘅。世子妃的位置,薑蘅守不住。”
薑蓉當然明白這些。別的不說,從前薑蘅在玉京能夠橫行無忌的依仗,無非是那張臉。
她尚年幼時,便聽說過,薑蘅的母親曾是豔絕玉京的第一美人,多少王公貴族,巨賈名流,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後來她嫁給薑家大公子,二人十年前在庸山關消失,薑大夫人的舊情人們,自然對繼承了她十分容色的薑蘅多有照拂。
可是在兩年前,薑蘅被逐出薑家的那一天晚上,她就已經親自用匕首,一刀一刀地劃花了薑蘅的臉。
白骨紅血,皮肉翻連。
她眼裏閃過一絲暢快的笑意。
也罷,回來又如何,有太子殿下撐腰又如何,薑蘅注定隻能成為玉京的笑話——倘若她還有幾分腦子,便該明白,玉京,不是她能踏足的地方。
薑蘅與薑壽海一行人離開苦杏街的時辰定在未時,在鎮長家用過午膳之後,便有下人來報,客船已經備好,船家正在碼頭等著。
鎮長與知縣於是又將他們送到碼頭。
薑壽海跟在薑蘅身後,見她孑然一身,甚至連包袱都沒有一個,溫聲問她:“小姐沒有什麽要帶的東西嗎?”
薑蘅訝異地看他一眼:“我在苦杏街的處境,您也目睹過了,您既說我是玉京薑家的大小姐,難不成還要我帶著粗布麻衣回去?不怕旁人恥笑薑家麽?”
薑壽海嗬嗬一笑:“小姐說的是,是小人思慮不周了。”帶著濕潤水氣的江風吹拂過來,他躬身做出一個“請”的姿勢,道,“小姐,請上船吧。”
薑蘅神色驕矜地上了船,在旁人眼裏看來,這簡直一個沒有頭腦的蠢貨:才剛被找到,還沒有真正認回薑家,僅僅有個小姐的名頭,竟敢在大管家麵前耍小姐派頭,這不是蠢是什麽?
然而薑壽海卻沒說什麽,做足了盡忠盡職的姿態,倒讓人忍不住高看一眼。
未時三刻,客船離港,即將從窮山惡水的苦杏街駛向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大鄴國都,玉京城。
薑蘅站在甲板上遙望已經淡成一副水墨的苦杏街,目所能及最遠處,是江岸邊漫天雪白的葦花,與江麵上一點明黃。
“小姐,在看什麽呢?”薑壽海雙手交疊,站在艙口,“秋深了,江風濕寒,您仔細著涼。”
是啊,秋深了。薑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