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死人的話
範陽涿郡,盧氏老宅。
經曆千年風霜,盧氏老宅平添許多歲月痕跡,朱門的漆褪去了暗紅,看似有些破敗,柳牆之上,土粉斑駁,些許紅磚若隱若現,偶有青苔倔強地從磚縫裏探出頭來,在清風中隨意肆意地生長著。
老宅占地卻是不大,比起尋常地主老財的府邸頗有不如,但朱門外的兩尊石獅子,雖經受了千年的風吹雨打,卻依舊威風凜凜。此處甚是靜謐,少有行人路過,楊柳隨風搖曳,更顯幽寂。
與之相毗鄰的,乃一處豪華的府邸,朱牆紅漆,青磚綠瓦,氣派不凡,人影穿梭如織如潮,與老宅一左一右,反差甚大。
然而,但凡盧氏的族人,或嫡或庶,如若任其挑選,卻絕對無人會舍老宅而住新居的,蓋因為千年老宅,隻有範陽盧氏最核心、最受重用的子弟,才有資格進入。在盧氏數萬子弟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隻要有資格進入老宅的大門,哪怕隻進去了一息,待出來後,整個涿郡,乃至範陽,便再也沒有不能去的地方。”
無數人為這句話瘋狂,無論是嫡子或者已五服之外的庶子。老宅即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盧氏存在了多少年,老宅便存在了多少年,這句話,也存在了多少年。
隻是雖然生而為人,但人與人之間,終究是不一樣的。多少人擠得頭破血流想踏入老宅一步,卻終其一生而不得,卻有人,尚在繈褓之中便能來去自如……盧靖宇如是,盧靖英亦如是。
卻也有人,世代為仆,雖不是盧氏子弟,但倚著祖輩福蔭,借著為盧氏效勞的機會,卻也能自由出入……盧榮便如是。
沒有人知道盧榮的先祖是從何時開始為盧氏效力的,甚至連盧弘濟都答不上來,人盡皆知的是,數百年前,那個動蕩的年代,盧氏的某個先祖在城外遭受了劫難,幸得有路人拚死相救,這才僥幸逃生。盧氏先祖感其救命之恩,欲贈金銀,卻被婉拒,婉拒的理由很有說服力——如此動蕩,誰人敢攜金銀?此肇禍之源也。
於是,盧氏先祖遂收其為仆,子孫世代得盧氏庇佑……所以說,古人報恩的方式很清新,包括以身相許和收為家仆,相比於後來人的涼薄,這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優良傳統了。
經過祖輩世世代代的努力,在盧福死去的老爹那一輩,終於成功地踏入盧氏老宅,光榮地當上了老宅書房的管理員……
正值華燈初上,書房裏兩道人影對案而坐,燭火搖曳中,低聲話語不時傳來。門外階下,一位年約四旬的男子皺著眉頭,凝望書房的兩道人影,臉色踟躕。片刻後,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男子長舒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踏上了台階……
隻是,若是有心人見了,難免會有些疑惑,作為老宅書房管理員的盧福,向來以處事不慌的風度而為人稱道,今日為何一反常態——攏在袖子裏的雙手,似乎就沒有停止過顫抖。
“咳咳……”
書房內傳來盧弘濟急促的咳嗽聲,盧福停住了腳步,眉宇間頗有些擔憂。聽說長安城有一位少年橫空出世,在短短數月內,便由一介白衣躋身於朝堂之上,更是蒙陛下賜封開國侯,且交流廣闊,長袖善舞,乃各王公貴族的座上賓,不僅如此,這少年侯爺的混賬性子,饒是盧福遠在範陽,也著實聽說了不少。
殘廢的二郎,畏罪自戕的大少爺,四肢盡斷的三少爺……還有被搶了媳婦兒的已故二少爺……
盧福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真特娘的不是人啊,連盧弘濟都被氣得在宮門前嘔血三升,如今百病纏身,尤其是聽說桑公被那侯爺毆打卻上告無門以至不得不黯然離京後,家主的身子,是愈發地一日不如一日了。
盧弘濟咳嗽地撕心裂肺,除此之外,書房內卻沒有任何動靜傳來,盧福有些納悶,三少爺明明就在書房,怎地問都不問一聲呢?
他卻是沒膽子質問的,正待輕叩房門,一道清朗的男子聲音歎道:“阿耶,盧氏蒙羞蒙難,孫兒如今倒是對這個侯爺愈發地感興趣了。”
“咳咳……”
盧弘濟艱難地咳嗽著,臉色潮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透過窗紙,可以看到男子在微微搖頭,似乎全然沒聽到盧弘濟慘烈的咳嗽聲,盧福麵露疑惑,側耳細聽,不敢稍有動作。
屋內一時陷入靜寂,唯有盧弘濟痛苦的嘶聲不斷回響,男子隻是靜靜地端坐,不言不語。
好在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盧弘濟終於止住了咳嗽,喘息了片刻,渾濁的目光看向對麵的男子,神色破有些複雜。
“靖英,你可知,為何阿耶要獨自把你留下麽?”
盧靖英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難道不是除了父親和叔伯,年輕一輩中,隻剩下孫兒能進入這書房?”
“……”
盧弘濟怔了片刻,默然無語,隻是袖底的拳頭握得愈發地緊了。
“是啊,托那人的福,老夫的四個嫡孫,如今隻剩下你了。”
頓了頓,盧弘濟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道正纏綿在床榻之上,暴怒無休無止的身影,眸子裏閃過一絲痛楚。
“還有……靖雲!”
“世事難料啊,堂堂千年世家,居然……”
盧靖英抬了抬眼皮子,不悲不喜。
不知怎地,盧弘濟看向書案那頭的嫡孫,忽地覺得這個孫子有些陌生——哪怕盧靖英的麵貌與其他三個孫子一般英俊,哪怕這張英俊的臉,他已經看了太多年。
他又想起,若是盧靖宇還活著,自己方才那番撕心裂肺的咳嗽,眼前這個孫子怕是當時便要撲上來噓寒問暖了罷?
他又想起,當初在長安城的府邸中,盧靖宇最後喊出的那一番話——對麵的盧靖英,真的是個連長兄都敢以性命威脅的人麽?在所有人眼中,他是那樣的溫潤如玉,那樣的純良質樸……
“老夫隻想問問你……”
盧弘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道精光,麵無表情:“你是否有過殺害你大哥的念頭?”
盧靖宇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變化,頓了片刻,緩緩開了口。
“阿耶,死人的話,何時這般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