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前倨後恭
這話說得沒毛病,畢竟對於真正的文人大儒來說,詩詞隻是茶餘飯後消遣的小道,而若論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則首推辭賦。辭賦講究文采、韻律,兼具詩歌和散文的優美。其特點是“鋪采摛文,體物寫誌”,側重於寫景,借景抒情。賦最早出現於諸子散文中,叫“短賦”,以屈原為代表的“騷體”是詩向賦的過渡,叫“騷賦”,漢代正式確立了賦的體例,稱為“辭賦”,魏晉以後,日益向駢對方向發展,叫做“駢賦”。
而與辭賦並駕齊驅的另一種文體的論說文,則是理形於言,敘理成論,簡言之,就是分析和說明事理的文章。中國古代論說文源遠流長,清時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詩教》中說: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論說文自然也不例外,辭賦側重抒情,論說文側重議事,卻都是文人騷客引以為傲的正道。
歐陽詢的輕視讓方言有些不悅,推開李恪焦急的拉扯,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方言負手踱了數步,猛然回首,朗聲道:“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陸德明張大了嘴巴,驚詫難言,李承乾抓耳撓腮,滿麵通紅,李恪捏著拳頭,麵目呆滯,歐陽嵩屏氣凝神,豎耳傾聽,生怕錯過每一個字。至於歐陽詢,撫須的老手陷入石化,一動不動,瞳孔卻驀然放大,聽了片刻,身軀忽地瞬間繃緊,微微顫抖起來。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絲毫不出方言的預料,這首韓愈的《師說》不啻於一個大殺器,將在場眾人瞬間秒殺。篇幅雖不長,但涵義深廣,論點鮮明,結構嚴謹,說理透徹,富有較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
花園裏靜得可怕,歐陽詢等人渾然如石雕,早已陷入呆滯中不可自拔。良久,一陣蕭瑟秋風微微吹動,歐陽詢仿佛被驚醒,短促而痙攣地呼了一口氣。
“筆來!”
歐陽嵩拔腿便跑,慌忙之中,撞倒了父親最愛的一盆秋菊,卻毫不停留,發了瘋似的朝書房狂奔而去。
“好文,好文!”
此時的歐陽詢哪裏還有先前的輕視慢待?整個人仿佛陷入了魔怔,連聲叫好,又驚又喜地踱了幾步,忽地仰天長嘯:“如瓊漿入喉,如茶香撲鼻,如蜂蝶振翅,如狂風掃落葉!方山侯,老夫錯矣!”
說著,竟徑直彎下了腰,朝方言俯身拜去。
方言嚇了一跳,忙避讓開來,連連擺手苦笑道:“信本公折煞小子了!”
“誠如你所言,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為師!”
歐陽詢固執地行了一禮,焦急地跺了跺腳:“怎地還不來?”
陸德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感歎連連,隻覺越品越有味道。此文字字精煉,增一字嫌多,減一字嫌少,飽含至理,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
“你這老東西,因何前倨而後恭焉?”
歐陽詢很認真地扭頭朝老友看去:“今日某便是方侯口裏的井底之蛙!”
腳步聲匆匆,歐陽詢以為歐陽嵩已然回轉,轉身卻隻看見李恪的身影已經快消失在門外。
方言大叫了一聲,李恪卻恍如未聞,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李承乾在一旁激動地打著擺子:“數月前,父皇便與我等知會,如若先生有名篇問世,需即時送入宮中以供查閱,恪弟便是為此事而去!”
方言:“……”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歐陽詢這次沒有失望,隻是眉宇間的焦急卻更加濃了,喝道:“磨磨蹭蹭的作甚?快些,快些!”
歐陽嵩氣喘籲籲地無言以對。
一張潔白稠密的宣紙鋪在平坦的石桌上,李承乾殷勤地研好墨,歐陽詢取過毛筆,雙眸微閉,如淵渟嶽峙。待氣息平穩後,忽地睜開雙眼,眸中精光爆閃,俯身揮毫疾書。
果然如傳言中那般,歐楷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結字倚正如一,輕重皆宜,觀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誇,筆跡如龍跳天門,虎臥凰閣,其風神灑蕩,長波大撇,提頓起伏,一波三折,意韻十足。
饒是作為書法門外漢的方言,也看得如癡如醉,暗呼過癮,遑論陸德明三人了。
陸德明老臉上的潮紅就沒褪去過,妙不可言的《師說》在先,精彩絕倫的行楷在後,令其隻覺今日不虛此行。
李承乾與歐陽嵩亦是激動地渾身發抖,抓耳撓腮,如同被撓中了G點。
愈到最後,意境愈發高遠,其色,其形,其濃淡枯濕,其斷連輾轉,粗細藏露皆變數無窮,氣象萬千,當最後一字成形後,歐陽詢長抒胸臆,輕放狼毫。
長亭裏寂靜難言,落針可聞,良久,陸德明失神歎道:“好文,好字,當浮一大白!”
歐陽詢麵露自矜之色,看來也對這幅字滿意至極,撫須笑道:“碑文雕刻石匠,以長安莫氏為最。因老夫近些年來甚少出手,莫老頭寡歡日久,這次終於得他所願!”
“方言的《師說》,信本的字,莫元冬的雕法……嘶!王家村之學塾日後必乃天下文人儒士向往之聖地也!”
陸德明甚至對能現身於此感到與有榮焉,老臉上的褶子如波浪,層層疊疊,目光在方言與歐陽詢身上不斷逡巡,不時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