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筒車的成效
人是群居動物,性格各不相同,一個團體裏總有個脾氣與性格俱是與眾不同的,這種人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卻總能在關鍵時候口出驚人之語,直來直去,從不虛與委蛇,從不顧及他人感受,非常惹人討厭。但又不得不承認,哪怕是恨得直想把鞋耙子扔他臉上,作為這種人典型代表的魏征,還是極讓人尊敬的。畢竟麵對二十萬貫都無動於衷的,世上絕無僅有。
尷尬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隨著少府監丞的一聲大吼,筒車緩緩開始轉動。
選中的地形是極具代表性的,水低而岸高。正因如此,這片農田往往灌溉甚為艱難,莊稼長勢比起其他農田遠遠不如,收成亦如是。
李二將衣襟撩起,牢牢係於腰間,踹走了苦苦哀求的禁衛統領,順著河岸緩緩向水邊行去。
諸臣緊隨其後。杜如晦身體不大好,卻也堅持著要下去,長孫無忌招了招手,禁衛統領忙低眉臊眼地上來攙扶。
少府監丞早已將工匠們趕得遠遠地,非常狗腿地親自上陣。
“陛下,諸位上官請看,此河道事先挖好了地槽,水流經過之時,被引入地槽的急流推動木葉輪不停轉動,將地槽裏的水通過這個竹筒提升到高處,再倒入頂方的天槽裏,最後流進農田中。”
眾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已經開始轉動的筒車。正如少府監丞所說,起到葉輪作用的竹筒承受著水的衝力,而這種衝力便是筒車旋轉起來的動力。
當轉過一定角度,原先浸在水裏灌滿的竹筒離開水麵,被高高提升,當竹筒越過筒車頂部,竹筒裏的水就會倒進與農田銜接的水槽裏,最終流向農田。
整個大唐最尊貴的一群人今日仿佛化身攀岩者,不知疲倦地往返於農田與岸邊,一個個地嘴都咧到了耳根。
清涼透徹的河水在烈日下汩汩流出,嘩啦啦地投進了農田。幹燥的土地饑渴地吞噬著源源不絕的河水,不知是不是錯覺,竟連幹枯的禾葉此時都有了些精神,似是要迫不及待地挺直身軀。
“真乃巧奪天工。”
杜如晦的身子骨是最差的,率先退出了這場往返跑,坐在田壟上不斷喘著粗氣,但眼中的讚賞卻依舊熾熱。
李二終於是累了,不顧形象地坐在杜如晦身旁,抹了把汗,大笑道:“滿大唐因取水艱難的農田不知凡幾,筒車一旦推行,非但國庫增收有望,老百姓也終是多了許多盼頭。方言這小子的侯爵,朕也該給他了。”
魏征的黑臉也露出了笑容,看著連綿不斷的河水,撫須笑道:“陛下所言甚是,筒車實是農之利器,方山伯有大功於社稷。臣,恭喜陛下得一良才!”
“恭喜陛下!”
諸位臣工齊齊唱喏,李二毫無形象地拍了拍臀部的泥土,站了起來。這種感覺,似是比當初洺水大敗劉黑闥時更為舒爽,一時間,隻覺意氣風發,近些時日來的抑鬱竟一掃而空。
數百步外,有數十個農人遠遠地朝這邊看來,想靠近,卻又畏縮著不敢上前。
李二見狀,使了個眼色,禁衛統領呼哧呼哧地小跑著過去。不多時,領了一位老農前來。
“老丈不須拘束,某並無惡意。”
李二陛下和顏悅色,老農心中緊張漸去,指著腳下農田,黑黝的老臉上既是歡喜,又是疑惑,道:“好教貴人知曉,這片田地就是俺的。隻是……”
李二登時有些怔了,隱晦地瞪了少府監丞一眼。
若是方言在此,怕是要笑掉大牙。天呐,對於作秀達人李二陛下,這又是多麽好的一次作秀機會?隻需事先組織農人前來圍觀,待筒車成效一顯,自然是集體膜拜,李二陛下怕不是要立地成佛?哪像如今,老農懵逼得像個孩子。
少府監丞羞愧地退了出去,李二這才笑道:“老丈,某家中子侄造出一物,名曰筒車,可將低處水流引到高處,從此天底下再無不可灌溉之農田,隻是竟不知此地乃老丈所有,著實冒昧。”
若是昨日有人對老農說起這話,保不準就得被唾上一口濃痰。但眼前汩汩流出的清水,和漸漸濕潤的泥土,已經證實了確實可以把低處的河水引到高處農田。
老農哆嗦著嘴唇,雙手顫抖,渾身打著擺子,忽地一下,竟站立不穩,噗通摔倒在地。
李二忙去攙扶,老農卻涕淚橫流,哭喊道:“俺可憐的哥哥,你咋個這麽命苦咧?筒車它,它咋就才造出來!要是早些造出來,你就不會累死了,我的哥哥呐!”
如杜鵑啼血,如泣如訴。老農沙啞的嗓子如破鑼爛鼓,卻狠狠地敲打在李二等人的心房。
“老丈,逝者已矣,無須掛懷。生者當自強,以為來者念。”
李二心情甚是沉重,踢踏著腳下泥土,煩悶地扯了扯浸濕的衣襟,忽地大吼一聲:“少府監丞聽令!命少府監上下一心,日夜不寐,旬月內造車百架,逾時未果,少府監丞,斬!少府少監,斬!”
一個月內造車百架,少府監上下不過八十餘人,怕是累到吐血,也難以完成。少府監丞嚇得魂飛魄散,正待伏地哭嚎,冷不丁卻瞧見長孫無忌正冰冷的眼神,忙咽了口唾沫,躬身道:“臣遵旨!”
李二胸膛劇烈起伏,一刻都不想再待在此處,徑直大踏步朝前走去。
“告訴方言,我大唐子民但凡有一人因受災而死,朕絕不輕饒!”
來去潮水去如風,片刻以後,空蕩蕩的農田裏隻剩下兀自合不上嘴巴的老農和生無可戀的少府監丞二人。
半晌,老農才回過神來,渾濁的雙眼裏盡是不可思議,捅了捅坐在田壟上望天不語的少府監丞,嘶聲道:“方才那位,是,是當今皇上?”
少府監丞木然地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一聲狂吼響徹長空,老農跌跌撞撞地奔向遠處,嘴裏模糊不清地喊道:“天呐,皇上給俺澆地了,皇上給俺澆地了!”
跑著跑著,不慎摔倒在地,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又迅速地爬了起來,瘋瘋癲癲地繼續朝遠處村人聚集的地方跑去。
“哼,明明是筒車澆的。”
少府監丞不屑地收回目光,順帶著擦了擦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