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張和才從地上起來。


  他滿臉雞血,嘴裏還淌進去不少,抹了把臉,他低頭瞧瞧自己。


  血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傷處仍在噴湧,黑血打濕衣襟,落在靴麵,弄髒了衣褲。


  張和才本意隻欲打量自己,可他這一低頭,卻見著了從床榻下遊走而出的蟒蛇。


  方才對付著李斂,他把蛇給忘了。張和才嚇得嗷一嗓子,尖叫一聲,兩步上了凳子,又一步上了桌子。


  “救命啊——!有蛇啊!你們這些殺千刀的絕戶誰還活著——!”


  拉著嗓子喊了半晌,外間還是無人應他,張和才都快哭出來了。


  和蛇打了個對臉,他軟著手腳,趁那蟒蛇順鼓凳上盤之時跳下花案,推開門連滾帶爬地朝外跑,走前還不忘把門緊緊掩上。


  一氣跑出院落,張和才奔逃到長廊之上,對著外間的圓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王八一樣趴在地上,在長廊上留了個雞血淋淋的人印。


  張了張口,張和才半晌才大聲嚎叫出來。


  “佛啊菩薩啊——我的菩提老祖啊——!謝你們救兒子一命!”他邊嚎著,邊起身把脖上的一圈豬皮撕下來。


  豬尿泡中的雞血幾乎已流幹了,隻還剩些底子,滴滴答答地順著那道裂口流淌。


  喘著氣把破豬皮收起,張和才哆哆嗦嗦從袖中抽出帕巾,將脖子擦淨捂住。


  李斂那一刀割得極深,便是有豬皮擋著,他的頸子也還是傷了,青磚地上那些血不止是雞血。


  半跪在長廊中冷靜了片刻,張和才撐著欄杆立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院落。


  他仔細探看了四周有沒有蛇,接著一腳踹開張林的房門,去到他床前。


  張林半身搭在床榻外,睡得口鼻歪斜,死豬一般。


  張和才見了他這幅樣子,心頭火起,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大罵道:“龜兒子!給老子滾起來!”


  張林生受了這一巴掌,腦袋偏到另一側去,卻仍是沉睡著,毫無知覺。


  張和才先是一愣,繼而驚懼起來。


  他咽了口口水,遲疑著抬指探至張林鼻下。他手哆嗦著,一時沒試到鼻息,張和才嚇得去晃張林,晃他臂膀,也晃他的身軀。


  “林子,林子醒醒!林子!”


  張和才的淚一下出來,他顧不得自己頸子上的傷,兩手拉扯張林,想將他拖起來,帶到外麵去,又想去叫人來。


  “林子,林子我乖兒啊,快起來,別睡了快起來!”他把張林的頭發朝後扒拉,來回摩挲著他的耳廓,“回魂兒了——回魂兒——我兒回魂兒了哎——回……林子你快別睡了……林子,快醒醒你……”


  張和才隻有這一個兒子,於是他摟著這僅有的一個兒子,一遍遍地重複著,叫得淚流滿麵,摟著他的頭哭得上不來氣。


  他這正淚目婆娑著,哭了半晌,那邊張林叫他一折騰,醒了。


  動了動腦袋,張林遲鈍地睜開眼皮,半晌啞聲道:“……爹?”


  張和才大喜過望,一把捧住他臉,左右看道:“林子你、你好的?”


  張林的迷藥勁兒還沒過,沒過腦子不耐道:“甚麽好不好?……爹你怎麽哭了?”


  “……”


  張和才一愣,涼水兜頭,心醒了。


  他一推張林,三兩把抹了淚,清嗓子尖聲道:“你爹差點死了,你倒好,睡得跟他娘死豬一樣!哭,養個幹兒不如養個餑餑,我能不哭麽我?滾起來!”


  張林啥也沒聽懂,但還是得起,他暗翻了個白眼,哎了一聲揉揉眼,軟著手腳從被裏爬出來,穿戴好掌上燈。


  燈一掌,光下映出了張和才滿身的血,張林再遲鈍也回過勁兒來了。


  他驚道:“爹你——你這,你怎麽回事?”他趕上來拾起地上的帕巾,卻又丟下,抽了條幹淨的給他捂上。


  “爹你傷得重不?我跟府裏回一聲給您告個假?”


  “去去去!回甚麽。”張和才臉很不好看,“給我打盆水去,再拿身新衣裳。”


  “哎。”


  張林轉身方抬步,張和才一下又喚住他。


  張林回頭道:“爹還有吩咐?”


  張和才站在原地遲疑片刻,道:“你要不……還是算了,衣裳算了,明個早起再換罷。”


  張林怪道:“爹?”


  張和才鼓了半,恨恨低道:“……我房裏有蛇,就上回世女弄來那條。”


  張林啊一聲,又哦了一句,問道:“那爹你這是讓蛇給咬了?”


  張和才咬牙道:“不是,是那個跑江湖的娘們兒,她來殺我,讓我使‘活死人’騙走了。”


  張林奇道:“那這裏頭怎麽還有蛇的事兒?”


  “……”


  張和才張了張口,欲解釋,卻忽感受到一切千頭萬緒,無從解釋,也無力解釋。


  靜了一靜,他終而罵了聲娘,隻擺手道:“問甚麽,趕緊滾去給你爹打水。還有,這事兒不準再和人言語,當甚麽也沒有,知道了?”


  “知道了。”


  張林不敢多言,隻稱諾而出。


  張和才彎腰拖了桌邊條凳來坐下,撐著頭看著青磚地,半晌長吸了口氣,又長吐出去。


  “佛祖保佑這劫過去了吧……。”


  待張林打了水來,張和才脫了髒衣洗淨身上。


  他先找了件張林的衣裳湊合套上,二人挽袖子再打水,幹了一夜,終於把長廊和院子拾掇幹淨了。


  張和才實在不想,也不敢再跟李斂有什麽牽扯,第二日一光,他先叫張林去後廚偷了隻死雞,又尋了值守的人來,假作解釋夏棠的蛇逃了,殺了雞又入屋要襲人,大院子聽了報給陳甘,陳甘很快率人捉了蛇,還給了夏棠。


  這一回夏棠知曉張和才因她的蛇傷著了,隻命人收了蛇,並沒來看他,連話也沒有遞。


  無論有她沒她,張和才都傷得不輕。


  王爺夏柳耽給了他半日假,他命了張林出府請大夫,又找家醫館抓了些藥,外敷內服的折騰了半個月,這才終於算勉強將養好。


  張和才先前受了腰傷,屁股也摔了,後來胳膊前胸又挨了鏢,鏢眼兒還沒痊愈,這回頸子上又是一刀,自打認識了李斂,他身上這股倒黴勁兒就沒斷過,直到人家以為他死了才消停。


  傷一養好,張和才就雇了輛車,去禮佛。


  城北郊外有個破廟,寺廟,香火也不大,張和才每回上香都去那。


  烏江府的春寒早消,熏陽刹那轉入淺夏,距著李斂殺他的日子已過了半月還多,可張和才出門還是忐忑。


  他害怕遇著不該遇的人,禮佛也是偷摸著去,上了幾柱香幾句話,出了點銀子,很快又著急忙慌地回來,原需要一個半時辰的路硬走了一個時辰就到。


  張和才去那廟裏從不帶張林,故張林隻在王府等他。


  待他回來,張林替他牽了車,隨口道:“爹,這回回得這麽早啊?”


  張和才從車上下來,蹙眉不耐道:“早還不好?怎麽著,見著你爹不樂意?”


  張林忙堆笑道:“哪兒啊,看您這話。”


  付了車錢,張和才順角門進了王府,邊行邊道:“我出去這半日有事兒麽?”


  張林道:“沒甚麽事兒。”


  張和才眼一瞪,胳膊高抬,作勢就要抽他。


  “哪回你不沒事兒?哪回真沒事兒?啊?你這倆眼兒是叫屎糊起來的吧?”


  張林連忙抬臂一擋,道:“真沒事兒爹,府裏安平得很,連世女都叫王妃送去學堂了。”


  張和才一愣,道:“她肯去了?”


  張林撓撓頭,道:“聽著是進學堂門兒了,到底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二人行至張和才的獨院,推開屋門進去,張林燒水給他翻了杯茶,張和才接下喝了。


  飲過茶,張和才道:“實際依我看,還是請先生來家裏教踏實。”


  接著又蹙眉道:“今年從開春城裏人就多,我今兒出門兒,外頭人海了去了,烏烏泱泱的,學堂又不近,路上這一來一回,哎……。”


  張林順他話頭接道:“沒事兒爹,且這又不歸著咱操心,何況誰還能弄了世女啊,爹你寬心罷。”


  接著又撇嘴低聲道:“話又回來,還來府裏教?咱是敢請,誰敢來啊。”


  張和才砰一擱茶杯,嗤道:“那是他們慫!世女不就,有點淘,是不是?孩子麽,誰不淘?哼,這讀書的先生哪都好,就是這膽兒,一個個也就雞卵子那麽大。”


  張林隻聽他牢騷,低頭並不言語。


  張和才又自傾了一杯茶,飲淨後思索了片刻,起身朝外走。


  他邊走邊道:“不成,還是得去前頭轉一圈兒去。”


  張林拖著步子跟在他身後,二人一前一後剛出了院落,遠處就步奔來一個內侍。


  及到張和才麵前,那內侍躬身一禮,道:“張總管,王爺喚您。”


  “看著了吧?還沒事兒?”張和才先扭頭白了一眼張林,接著道:“王爺在哪呢?”


  內侍道:“王爺在書房。”


  張和才愣了一愣,道:“書房?”


  內侍道:“是。”


  張和才道:“王爺喚我甚麽事兒?”


  內侍道:“奴婢不知,王爺隻請總管您早去。”


  話落斂袍一禮,走了。


  張和才怔了半才回過神,撩起袍,抬步朝書房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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