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張和才的話被打斷,倒不是因著他聽見了這聲響,分辨出了這聲響,而是因他被這聲響打中了。


  燕啁啾本是朝著李斂而來,誰想她聽聲辨位聞風而動,身子一扭,掐著張和才便用他做了擋箭牌。


  張和才還未反應過來,左肩忽而一痛,一枚燕喙般的短鏢便紮破衣物,打進肉中,他下意識慘叫一聲。


  人群中忽有人叫道:“燕鳴鏢!”


  隨著這聲叫喊,後屋的窗框四扇被撞破三扇,屋中之人全沒了。


  這些人中,一半是出去看熱鬧,順便看在賀鐸風的麵上,認了李斂這個朋友,一半是追著看熱鬧的,真心認了李斂這個朋友,要給她報這個仇。


  屋中刹那空下來,賀鐸風卻沒有走。


  從袖中掏出五十兩的銀錠,他擱在賭桌上,對呆愣的詹呈一拱手道:“詹掌櫃,實在對不住,這點銀子聊作補償。”


  詹呈忙道:“不必了賀大哥,你千萬別客氣,你要認我這個朋友,銀子就拿回去。”


  賀鐸風還要言語,詹呈抬手一擋,見了他麵上的表情,賀鐸風笑一笑,將銀子收了回去。


  他轉頭又道:“七娘,中了燕子樓的鏢不是事,眼下這位公公又已替你擋了一道,你快放開人家。”


  張和才立馬道:“是是是!得是!你這殺千刀缺良心的!使我給你擋災,快放開!哎喲……”


  李斂聽了他的話輕笑一聲,沒有言語,隻撒開了掐住命門的指爪,推了他一把。


  咳嗽著踉蹌兩步,張和才摸著自己的喉嚨,轉身眉一豎就要找茬,可不待賀鐸風上前為他看傷,外間燕啁啾忽而又起


  來人似是忌憚屋中餘人的功夫,長短鏢接二連三,以前所未有的破空之勢打了進來,之前的鏢從西而入,隻這次卻是東南。


  李斂麵色微沉,展臂一攬,張和才的脖子就又不是自己個的了。


  左抓後背右掐咽喉,張和才暈頭轉向間又給李斂結結實實擋了兩個,疼得嗷嗷直叫。


  “嘿——你娘的!你、你放開我!”


  賀鐸風一個大鵬展翅躍向空中,剛猛內息沉發,兩掌推開三枚鏢,探指刁住一枚,道了聲:“七娘,頭先來人是調虎離山,此鏢才是著重,我去捉他,你注意自己!”旋即一聲沉喝,身影如鴻鵠般再度高展,提氣飛掠了出去。


  張林詹呈嚇得比著牆角站住,大氣都不敢出。


  此間賀鐸風一走,簷瓦上沒片刻便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朝上望一眼,李斂暗道不好,衝詹呈低低道:“我不便久留。詹掌櫃,此番叨擾了。”話落輕功提氣,影子般貼地掠出去,揪著張和才便朝北奔逃。


  已替她挨了三鏢,張和才認了,可這娘還要揪他走去不知何地,這可他媽太窩心了。


  疾風之中張和才尖聲道:“哎,放開爺爺!哎你帶我上哪兒去啊?!哎——!”


  李斂騰出手來一把捂住他嘴,奔逃中竟還能笑。


  她輕聲笑道:“公公,再不噤聲,你可就成篩子了。”


  隨著她的言語,後方兩條紫影遠遠起落,燕啁啾聲再起。


  張和才嚇得立馬閉嘴。


  李斂心知先前兩撥人俱是障眼法,追她這二人才是要員,故紫影現身刹那,她立刻從大道打了個轉。


  奔入青磚窄巷疾行片刻,李斂提起上了個矮簷,飛踏過千家萬戶,順手偷了件女羅裙,她尋到一處廢院,跳牆而入。


  院子並不大,久不住人,門前地上一層灰。


  李斂方要入內,見了地上的灰身形一頓,轉而去推了半啟的窗,自先跳進去,又將張和才拖進去,轉身掩起了窗。


  朝上瞅了一眼,李斂按住張和才的口,示意噤聲,揪著他進了內室。


  裏間似是個大戶人家的姐閨房,家口匆匆而走,未及收拾大件,衣櫃床榻,桌椅板凳皆餘。掀開榻上紗帳,李斂把張和才推進去,二人隱在其間。


  張和才身中三鏢,疼得滿頭是汗,要不是惜命,他早就吆喝出來了。


  昂首靜聽了片刻,李斂垂回雙眼,她此時與張和才對坐於榻上,稍傾身,李斂在張和才耳畔低低吐出一個字。


  “脫。”


  張和才驚的疼都忘了。


  “甚——唔!”


  李斂一把捂住他嘴,眯了下眼,低聲道:“張公公,你若想血盡而亡,我不逼你活。”


  話落鬆開手,解開外袍對襟,抽掉紮腰,自脫起衣裳來。


  在宮裏伺候娘娘沐浴是一回事,現下卻又是另一回事。


  張和才緊攥著自己的前襟,臉上帶了顏色,眼直勾勾地看李斂脫去外袍,隻餘中衣,兜頭套上那件女羅裙,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


  打開包裹,李斂拿出隻草標來,去草繩挽發簪。


  她和目瞪口呆的張和才對望一眼,視線打量過他緊攥衣襟的手,低低笑了一聲,接著側過身,雙手伸去頸側倒扒,刺啦撕下張極薄的麵具。


  張和才立時瞪著眼雙腳蹬了幾下,離李斂遠了幾分。


  那薄皮麵具下露出一張新麵孔來,鼻高眸陷,睫羽甚長,帶著八分漠北風沙,隻有個頭身量顯出了那兩分煙雨江夏。


  “這——”字方出口,他立刻壓低聲線,用氣音道:“這不是你真臉?”


  李斂將那團皮搓在一起,收入袖中,抬眼笑道:“不是,這張不是,現在麵上的亦不是。全不是。”她笑時深陷的雙眸便微彎起來,顯出三分殘忍。


  看著她從包裹裏取了張新的容顏貼在麵上,細細抹平,張和才穩穩心神,心道怪不得宗仁那幫子尋不著她。


  心中有火,張和才撇撇嘴,譏諷道:“就算不懼人認出來,你這娘也忒沒廉恥,當著男人麵就換衣裳。”


  “……”挑了下眉,李斂笑岑岑道:“自然不比貞潔烈女張三爺,寧不要命,也不脫衣。”


  “你——”


  不待張和才言語,李斂展臂一把將他薅過來,抬手便要扒他衣裳。


  “哎!哎你、你做甚麽你!授受不親你、哎,授受,授受不親!我——”


  張和才一張臉皮漲得通紅,大驚失色之下早忘了音量,亮著嗓子就嚎了出來。


  李斂捂住他嘴,用一張張和才全不識得的新麵孔湊至近前來,低聲道:“張公公,你要死我不攔著,但江湖規矩一報還一報,我未因你死了,你便不能因我而亡。”


  二人幾近貼在一處,張和才聞到她吐息中有股酒香,那香淳又辣,莫飲,便是嗅便已醉了。


  張和才呆愣著,為這酣然酒香,也為他全不知曉的另一種活法。


  趁著張和才愣住的時辰,李斂先取了摘下的紮腰綁住他手腕,又團起衣物塞入他口中。


  低聲道了句“忍著。”她一把扒開張和才的前襟,不顧他掙紮三兩下將他衣物剝到腰間,坦露了胸/乳。


  她一件自尊也沒留給他。


  張和才是個閹人,他八歲淨身,九歲便進了宮。


  他打便是個太監,將來也不會再成個完整的男人,如他這般年紀便折在宮裏,聲也未改,身也未成,體內一切關於男人的東西,悉數禁錮在了歲月中,再不會生長。


  他認得的那些太監,若如他一般經曆,到了這個年歲多數已然開始微微發福,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他們,他們這些人,仿若一個個操勞半生的婦人,手腳粗劣,卻養了一身好皮肉,耳垂胸腹,一切摸上去都如沾了細麵的糯米,綿又纏,透著任人宰割的死氣。


  可這本是婦人才有的。


  他本不該有。


  張和才的臉頭先都能燒開水了,逐漸卻發起白來,身子更因著李斂傾身而來的唇打起哆嗦。


  她幹燥的唇貼在他左肩肩胛骨,雙手拇指扒著那傷口,舌先在旁側一試探,接著不知做了甚麽,隻聽得極輕的一聲噗響,鏢便被吸出來了。


  那鏢尖上帶了勾,出來時掛著肉,張和才疼得悶嚎一聲,背上滿是汗,手腳亂撲騰,暫且忘了方才心中之思。


  給他按住傷,上了些藥,李斂又照原樣替他將餘下的鏢取出,草草一紮,鬆開了他的綁縛。


  手方得的自由,張和才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卻,攏好衣襟,緊盯著李斂狠狠道:“不知廉恥!”


  李斂正收拾著,聞言一頓,抬首輕笑起來。


  她正欲言語,院中忽傳來一聲極輕的頓響,李斂猛扭頭望向那處,張和才也立時閉緊了嘴。


  靜過一瞬,李斂快手腳地將家什全收拾好,掀開帳幔,無聲行至窗邊窺看。


  隻看過一眼她便沉下麵色,回身過來衝張和才一招手,李斂將他帶下來,強塞入了床下空隙中。


  女兒家的床矮,連張箱都放不進去,要張和才進這地方本就委屈他的體格,誰知李斂不僅不體諒,還床圍一掀,自己個兒也鑽進來了。


  幾乎是同一瞬間,這舊屋的外室門傳來一聲推開的吱呀。


  二人縮在床下緊緊貼著,距離極盡,近得張和才又聞見了李斂氣息中的酒香。


  張和才和她大眼瞪眼,瞪了片刻,他使氣音道:“你朝後去!”


  “……”


  李斂不可置信地朝上看他。


  她頭一次覺著這人不可理喻。


  可大敵當前,她竟仍能笑出來,她亦使著氣音低笑道:“張三爺,以後記著,想要命就少幾句。”話落使力捂住了他這張賤嘴。


  外間腳步無聲而入,二人皆停了一切動作,連氣息都止住,屏息而待。


  那兩雙腳先在屋中轉了一圈,又在榻前立了片刻。


  一雙道:“揚子前死料,沒活氣,點子扯活了(門前的灰沒亂,屋裏沒人跡,叫她走脫了)。”


  一雙道:“操。”


  一雙又道:“再走跳,招子放亮,不見回樓瓢把子要折活,不好一頓秋鞭(再尋,倆眼放亮了,尋不著回樓樓主要拔了咱倆的牙,不好挨一頓狠的。)。”


  一雙道:“扯乎,渾再出。(走,黑了再找。)”


  一雙道:“嗯。”


  兩雙腳旋即側行,俱不見了。


  李斂張和才同時鬆氣。


  雖聽不懂方才那二人的話語,張和才卻實在感到了空中尖銳的驚與緊。


  長吸片刻,他有些煩躁地抬手扒下她的手,朝外推著李斂,邊推邊道:“走走走,趕緊出去。”


  李斂叫他推得沒防備,腦袋猛撞在床腳上,砰的一聲響。


  疼得迅速一皺眉,李斂頓了頓,忽又笑起來。


  她麵上現三分殘忍,笑岑岑道:“張三爺,方才我便想問您一句,你這到底是爺們還是娘們啊?”她按了按張和才的胸膛,湊近他耳邊輕聲道:“這兩塊肉,比我都大。”


  張和才的臉瞬間白了。


  舊仇新恨一同湧上,他渾身哆嗦著,直勾勾盯著李斂,忽而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尖聲高叫道:“這兒呢——!人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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