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這地頭上,稱呼他張三爺的不怎麽多,敢叫他公公的就更少,菜市口的叫他張總管,底下人也都這麽叫,因而張和才心裏一咯噔,脊梁唰地緊了起來。


  他猛一扭頭,臉正要擰起來,可預想裏的人沒見著,倒是石頭鋪子的詹呈立在那。


  詹呈手上握著個玉石鋪子,人年過四十,矮不,比張和才還胖,卻是一副正直相,他手上戴了個老種的翡翠扳指,張和才自打認識他就惦記著,可人家沒事求著王府,因而一直也沒能惦記來。


  見了是他,張和才放鬆下來。


  “喲,詹老板,久見。”


  詹呈拱手笑笑,道:“三爺您太客氣了,最近怎麽著,不得閑?”


  張和才勉強給了他個好臉,撣撣袖道:“是啊,伺候王爺哪兒有閑的時候啊。”他心下惦記著世女的吩咐,搭了句話,扭身就要上板車,詹呈連忙拉住他。


  詹呈道:“三爺,您別急著走啊,我那剛進了批好細料,正想差人去找您,撞上了就是緣分,走走走,我請您中午會仙居。”


  張和才撥拉開他,揮袖道:“罷了吧詹老板,我這兒還有事,咱還是改日吧。”


  詹呈一聽更來勁了,連道:“別啊,別別別,改日可見不著您了,今您無論如何給我個麵子,走罷。”言語著伸手又拽住張和才,拉著他胳膊,作勢就要往後帶,張和才忙拉住板車。


  二人正拉扯著,菜口一陣嘈雜,本就人挨人的瓦市更亂哄了。


  後邊張林本已上了板車,抬首見了來人,先揮手一招呼,又跳下車躬身跑來,道:“爹,宗仁他們打碼頭下來了,我去知會他們一聲那娘們兒的事兒。”


  張和才正和詹呈扯著皮,聽了一把扯回袖子,扭頭指著張林鼻子,瞪眼道:“趕緊去!明白了怎麽回事兒,要找著了人直接給我揍,甭回來報了。”


  “哎。”


  張林應了一聲,扭臉跑了。


  詹呈堆笑道:“三爺,這是哪個不長眼的惹著您了?”


  張和才道:“不知道!”


  人群中忽有一孩童聲高道:“張神仙!”


  張和才一愣,扭頭望了望,見一梳著雙髻的男童穿著破舊,立在遠處望他,麵上滿是驚喜。


  張和才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回身衝詹呈草草朝外打了個手,不耐道:“詹老板,您呐得了罷,我今兒真有事兒,這頓記著,回頭再。”


  詹呈聽他記著,愣了一下,立時陪笑道:“好,那我在鋪子裏恭候您來。”


  扶著板上了車,張和才答都沒答,催人趕著出了集市。詹呈立在後頭,麵無表情地望他走遠,扭過身,也走了。


  和詹呈在菜口拉扯耽誤了不少功夫,路上牛又鬧了回脾氣,走走停停,回到府裏日頭已經上去了,差半刻便是午時。


  張和才回去先尋人問了問,得知世女兩刻前便已回府,他心一下涼了半截。


  張和才腰疼得都快斷了,可弄了牛回來,不能這麽直接給王爺送過去,強撐著看人把牛洗刷幹淨,牽到鹿苑去,他先去請了個安,又用了午飯,洗刷換了身幹淨衣服,終於得閑趴一趴。


  景王府也不,可要忙,又的確算不上,起碼比不上宮裏當差忙。


  大夏朝高薪養廉,官員十做一休,這慣例打五朝以前往下延續,到現在早成了皇家風氣。烏江府靠蜀,習氣懶,景王爺夏柳耽又實在閑散,除了成想東想西戳弄幺蛾子,別的對他沒要求,要不是這幾開春,寸,趕上了,他一個總管一年到頭都忙不到哪去。


  趴了有半盞茶功夫,張和才試著腰上緩過勁來了,撐著打譜爬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去找夏棠。


  夏棠要他歇著,得知他不僅沒歇著,還到處竄,恐怕脾氣一時半會下不去,他想去安撫安撫,可又怕一露麵就挨抽,前後左右,躊躇難定。


  猶豫了片刻,張和才還是慫了,又挪回被窩裏,趴下了。


  身上本就不舒坦,還累了一上午,院子裏也靜,趴了沒有半盞茶,張和才就睡著了。


  他這一睡沒有時辰,再睜眼,是被外頭敲門聲吵醒的。


  睜眼日頭還透著窗打進來,張和才眯眼道:“哪個?”


  外頭道:“爹,我回來了。”


  張和才哼了一聲,門推開,張林進來。


  返身闔上門,張林走到塌邊扶他起身,又遞了杯水,邊伺候著邊道:“爹,您不再歇會兒?”


  張和才煩道:“甭些有的沒的!怎麽著了?”


  張林道:“我和宗仁通了氣兒,他答應找地頭的鼻子四下嗅嗅,聞出來就帶打行的兄弟去掀了那娘們兒的窩。”


  張和才聽出話裏另一層意思,喝了口茶,蹙眉道:“揍一頓得了。”


  “嗨。”張林又往茶杯裏續了些水,道:“那誰管得了,反正沒她好果子吃,爹,您就請好兒罷。”


  張和才攏攏中衣領子,想了想道:“還是讓他先打聽好了,別背後有什麽武行鏢行的。”


  這話讓張林上嘴唇抽了抽,偷著睨了他一眼,隻道:“知道了。”


  張和才又道:“我睡著這陣子,府裏沒事兒?”


  張林道:“都挺好的。”


  張和才道:“你可——”


  【嘭】


  “張和才!”


  門砰一聲叫人踢開,張和才話到半截嚇得一哆嗦,手裏熱茶灑出來三分,燙得他嗷一嗓子,可也顧不上,隻連忙用被擋了身上。


  夏棠全不理會,她已換了一身月華裙,手裏攥著個籠大踏步進來,行到張和才麵前,瞪他道:“不讓你歇著嗎?不把我放眼裏?”


  張和才忍著疼賠笑道:“哪兒能啊我的祖宗,這不是,這不是歇了麽您看看。”


  夏棠冷笑一聲,露三分乖戾,眯眼道:“上午我騎馬出門,你上哪去了?”


  “我……我這……”


  張和才結巴了半,斜剜了張林一眼。


  夏棠啪一聲扇了他一巴掌,道:“你不用看他!他不吐實話也得挨抽!”


  張和才捂著臉道:“是是是,您言語的是。”


  又堆笑道:“世女,您要不,別站這兒話了?況且我這兒不體麵著呢,別髒了您的眼,您先出去,我換了衣裳再聽您訓,成不成?”


  夏棠上下打量他兩眼,道:“我看你就是不把我放眼裏。”


  張和才忙道:“哪兒敢啊,這不是,府裏上下離不了我麽。”


  夏棠瞥了下嘴,忽又笑了。


  點點頭,她道:“也是。”


  張和才背後的汗毛刷一下就起來了。


  退了半步,夏棠道:“張總管既然這般重要,那我孝敬總管一份大禮罷。”


  言語間提起手裏的長籠,掀開頭蓋舉起來,往下猛地一倒,一條黑影便從裏頭掉下來,落在了張和才被上。


  是蟒。


  “啊——!!!”


  待看清是甚麽,張和才嚎叫一聲,手裏茶杯一把丟了出去,在夏棠的大笑聲中用被蒙著頭,拚了命地往後頭縮。


  “林子——林子!蛇!!!拿開!快找東西拿開啊啊啊啊!”


  張林卻也嚇得臉色發白,不敢靠前。


  那細蟒方出籠,還找不著北,在張和才被上轉悠了兩圈,尋了個暖和的縫便往裏鑽,順著被子下頭就進去了。


  夏棠笑岑岑地叉著腰看著,蛇方進去一瞬,張和才立馬尖叫著扒開被,連滾帶爬從裏頭鑽出來跳到地下,也顧不得穿得體麵不體麵了,抱著夏棠的大腿哀叫起來,嚇得快翻白眼。


  “姑奶奶!祖宗!我的活菩薩啊你可饒了我吧!”


  夏棠笑著低頭道:“知錯了?”


  張和才嚎道:“我知錯了,我真真知錯了,我下回一定聽您的!您快把這東西弄走罷!求求您了!”


  夏棠撥拉開他,走上去一掀被子,逮著蛇的七寸一下拿了在手裏,轉身給張和才示意道:“蛇,又沒毒,看你慫的。”


  張和才哆嗦著手,什麽話也不出來。


  把蛇塞回籠裏,夏棠從懷裏掏了瓶藥出來,扔給張林道:“給你爹揉在腰上的。”


  又對哆嗦著的張和才哈哈笑道:“你明可不準再起來了。”


  張和才連忙稱喏,不敢多言。


  待夏棠走了,張和才在地上又坐了片刻,方試出身上襠下,全是一片濕。


  倒不是他膽子,膽是沒錯,還主要太監就這個臭毛病,舊時候下刀的師傅隻要閹得不好,年紀往上一走的就憋不住尿。


  他也沒勁教訓張林了,招呼他把自己扶起來,張和才扶著床梆,叫他打水洗了身上。


  手背燙得火辣辣的疼,腰一折騰又不大行了,腿肚子還嚇抽筋了。待換了張和才衣裳趴回床上,外頭忽而響起兩聲敲門聲,放人進來後,那內侍下了個禮,道:“張總管,王爺吩咐,讓把牛養在鹿苑裏,明上街遛鳥時候要騎著。”


  “……”


  靜了片刻,他從被下伸出手打了打,道:“知道了。”


  內侍告退後,張林掀開被,打開藥酒瓶塗上藥,幫他揉了一陣後腰,沒一會也叫他打發走了。


  人都走光了,院裏逐漸靜下來,偏西的日頭透過窗紗打進來,昏昏沉沉地照在地上。


  張和才抱著枕頭盯著青磚上的光,呆了片刻,忽而長歎了口氣,自己把臉摁在了枕頭裏。


  “……這一兒兒的,他娘的作孽啊!”


  話落趴在枕頭上,嗚嗚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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