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倒流的時光
“這可不是我想管你。第一次是在花鳥市場,第二次是在一中的植物園,這一次是在小區前的公路上。事不過三,這麽碰巧每次你都讓我撞見,我反而要懷疑是不是你在跟蹤我了。”葉洛說道。
葉洛當然知道這不是巧合,而是他有意為之。他故意這麽說是為了搶先一步打消張菱心中對他的疑慮——現在還不是暴露他就是“葉菲”的時機。
不過這位小姑娘卻沒那麽好糊弄,她懷疑地看著他,問道:“跟蹤你?開什麽玩笑。我倒是想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葉洛道:“這條路叫公路,也就是公共道路,我在這裏有什麽好奇怪的嗎?這條路是你開的嗎?”
張菱被這句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怒氣衝衝地揮揮手,轉身就走。隻是走了沒幾步,像是想到了什麽,身體一僵,又步履沉重地走了回來,站在了葉洛身前,低著頭,囁諾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葉洛道:“還有什麽指教?”
“錢——”少女小聲地說著。
“什麽錢?”
“錢——”張菱一咬牙,索性豁出麵子喊道,“我說給我錢!”
聲音之大,讓周圍的行人為之側目。
張菱今天是一身黑白兩色的水手製服,百褶裙下是一對健康的裸腿,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綁了兩條藍色雙馬尾,雖然因為畫了些妝所以顯得成熟一些,但那體型怎麽看都不像是已經成年的樣子。
行人落在葉洛身上的眼神中不免就出現了審視與懷疑。
但葉洛早就習慣了他人怪異的視線。他隻是看著張菱,明知故問道:“為什麽?”
“手機沒電了。我沒帶錢包。”張菱不甘示弱地直視著葉洛,直接伸出手來,“要錢坐車回家。”
對視三秒,葉洛忽而露出笑容。
那笑容十分柔軟,但卻讓張菱渾身不適,有一種赤身果體站在大太陽下的錯覺,仿佛渾身上下都被葉洛給看透了。
“你愛給不給,別以為是我在求你!”她忍受不了,轉身就走。
卻被葉洛拉住了手腕,他說道:“與其直接給你錢,不如我幫你找個移動充。”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張菱哼了一聲,“我可沒求你。”
葉洛道:“嗯。是我說的。”
“……”
張菱本以為會照例聽到葉洛的哂笑,卻不曾料到葉洛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這反而讓她覺得有些渾身不自在。不知所措的她隻好丟下一句“你知道就好”,埋著頭就向前走,卻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的手還被對方牽著。
……
……
“章魚小丸子要嗎?”
“我隻要移動充。”
“嗯。所以章魚小丸子要嗎?”
“……要。”
對話發生在距離小區不遠的一間小食店內。
葉洛將章魚小丸子和移動充放在張菱身前,坐在了她的對麵。
暖色的燈光下,少女將移動充的數據線插進手機端。
張菱本想拿著移動充就走,可是在看見身前的章魚小丸子後就又坐了下來——對方都把食物端到你麵前了,再怎麽脾氣臭也不好意思就這麽拿了東西就走。
“吃完我就走。”一頓,張菱又悶悶地補充了一句,“錢我充好電後就會還給你。”
“不急。”葉洛挑了一枚小丸子放進口中,露出滿意的神情,漫不經心地問道,“所以,張菱同學,你在這裏是做什麽?”
“關你什麽事情?”
“閑聊而已。還是說你在做什麽不可告人的?”
“你才在做不可告人的事情!”
“嗯。”葉洛也不生氣,反而點了點頭,“是的。”
“什麽是的。”張菱忍不住問。
“我確實是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什麽?”
“救了你呀——救了一個現在還連一句‘謝謝’都沒有說過的人,這可不就是不可告人嘛。”
張菱一窒,“我又沒有求你救我。”
葉洛卻微笑著說道:“不用謝。”
看著那笑容,張菱哪裏還不知道對方是在嘲笑她,她本想立刻反擊,但卻發覺自己根本就無話可說,因為這本來就是她做的不對。她雖然脾氣臭,但卻做不到胡攪蠻纏,隻能悶悶不樂的低下了頭,狠狠咬了一口章魚小丸子。
但張菱卻忽然覺得這種感覺有些熟悉,那是什麽時候來著的?
她皺眉回憶,忽然瞪大了眼睛,想了起來——葉菲說話也是這麽氣死人,她與葉菲聊天的時候也不時會出現這種被噎住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情況。
難不成……
張菱打了個寒顫,一個可怕的猜測出現在她腦海中,並且越想越覺得極具可能性。為什麽葉菲會知道她的通訊ID,而且知道她在參與《灰鯤事件》,明明她並未告訴任何人——除了那三個小混混,不就是眼前這個奇怪的人有可能知道這件事情嗎?
難道他就是那個“葉菲”?
恰在此時,她放在桌麵上的手機屏幕隨著電量的輸入而開機亮起。
屏幕上顯示有一通未接電話。
她並未查看那通陌生的電話,而是立刻打開了聊天軟件,故意當著葉洛的麵點開了葉菲的聊天框。
很可惜,葉菲並未發來新消息,葉洛的臉色也是毫無變化。
為什麽會沒有消息?平時葉菲都會立刻回信的呀。難道說——
想到那通未知電話,張菱忽而心中一動,打開未接電話的消息通知,選擇了回撥。
“嘟……嘟……”
她打開了聲音外放。
“給誰打電話?”
“關你什麽事請?”張菱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神中帶著質問,“你很緊張嗎?”
“你打電話,我為什麽要緊張?”
“誰知道呢,誰知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葉洛隻是微微笑了笑,便低頭繼續專心對付起小丸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張菱落在葉洛身上的眼神更加懷疑了,她忽然說道:“你的手機呢?”
“口袋裏。”
“為什麽不拿出來看看?”
葉洛反問:“我為什麽要拿出來看看?有什麽好處?”
“不拿出來就是有鬼。”
“那我拿出來,你是不是答應我一個要求?”
張菱並未留意到葉洛眼中隱藏的笑意,此刻的她正覺得自己已經發現了這些天以來最大的秘密,被欺騙的憤怒與快要揭穿謊言的興奮交織在一起,讓她腦袋一熱,一口應下:“答應就答應!前提是你沒有——”
“叮咚——”
清脆悅耳的消息音響起,她下意識看去,聲音頓時戛然而止,腦海中沸騰的情緒也瞬間澆滅。
因為那赫然是葉菲發來的消息——
“不是說今天的任務取消了嗎?你為什麽還要去參加。”
她倏然抬頭,卻看見葉洛的雙手一直放在桌麵上,根本沒有可能在按動手機。
難道這個人真的不是“葉菲”?但怎麽可能事事都那麽湊巧?
張菱還不罷休,又快速地回複一句“沒什麽事情做就去了,對遊戲有什麽影響嗎?”
發完之後,她就死死盯著葉洛,這麽近的距離,無論他有什麽小動作都不可能逃過她的眼睛。
“嗯?所以前提是什麽?”葉洛雙手一隻手放在桌麵上,另一隻手正挑起一根小丸子,放入口中。
與此同時,葉菲也發來回信——
“如果你害怕了,不想參與遊戲了,那就直說。沒必要要用這種方式。我現在就可以取消你的玩家資格。”
張菱頓時顧不上葉洛,有些慌亂地快速回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
葉菲道:“那你就要遵循規則。這是最後一次。”
“……好的。我不會再擅自行動了。”指尖在屏幕上浮空,半晌她咬著牙緩緩打下了兩個字,“抱歉。”
“和朋友吵架了?”解決掉最後一粒小丸子,葉洛在一旁悠悠地說道。
張菱正一肚子火氣,頭也不抬怒氣衝衝地懟道:“不關你事!”
“那可不是不關我事。”葉洛將手機倒扣在桌麵上,說道:“手機我拿出來了,然後呢?你是不是差我一個要求。”
張菱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你——你想要什麽?”
“你能有什麽?”葉洛笑了笑,“等我想到了再說吧。不如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來這裏做什麽?還有,是不是跟朋友吵架了?”
“我……我是跟朋友約好了來這裏玩遊戲。但是因為我沒有遵循遊戲規則,所以她有些生氣。我剛才正在解釋。”
張菱說地含含糊糊,但是葉洛的表情卻像是聽見了令他很滿意的回答。點點頭,他接著說道:“看來你很珍惜這個朋友。”
張菱卻不耐煩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葉洛道:“沒什麽。隻是很羨慕你們的友誼。”
張菱翻了個白眼:“哼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沒什麽朋友。”
“你說得對。”
張菱愕然,就看見葉洛一臉平靜地緩緩說道:“由於性格,我的朋友一向很少。”
仿佛被針紮一般,張菱呼吸微窒,本來還有一堆嘲笑的話,便一句也說不出來了。看著葉洛,她囁諾了半晌,卻半個字也未吐出來。最後隻好站起身來,丟下一句“我還有急事先回家了”,便頗為狼狽地向店外衝了出去,眨眼間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哥哥。不去追嗎?”心願的聲音在葉洛心中響起。
葉洛將那盒張菱根本沒有動過的章魚小丸子拿到身前,說道,“沒有必要。”
“可是,那頭灰鯤?”
“那頭灰鯤並未找上張菱。她險些被車撞死,應該不是灰鯤做的。因為這不是它的‘作案手法’,不符合規則。”叉起一粒小丸子,他解釋道,“我之前說過了,如果灰鯤真得要對張菱下手,恐怕早就動手了,何必還要等到現在——畢竟我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陪在張菱身旁。所以,肯定是某種規則在製約著灰鯤,讓它無法直接對張菱下手,否則,儀式就會功虧一簣。我猜測‘自殺’是儀式的關鍵詞,隻有當關鍵人物自殺後,儀式才算是正式完成。”
“哥哥,那你的計劃……”
“照舊,但是目的已經變了。既然那頭灰鯤要讓張菱自願自殺,那我就助它一臂之力。但是到最後的任務時候,我會製止張菱的死亡,讓它的計劃功虧一簣。我倒要看看,那個時候的它是否還忍得住不出手,隻是在天上悠哉地亂飛。”
一頓,葉洛忽然問道:“心願,你明白我之前在咖啡廳說的話了嗎?”
“明白了。但我還是不明白哥哥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麽?”
聽到心願這句話,葉洛反而點了點頭,“這就對了。”
他不再談論這個,換了個話題。
“剛才幸好有心願的幫忙,不然恐怕就露餡了。張菱這個小姑娘實在是有些敏感。”
剛才與張菱在網上聊天的當然不會是葉菲,也不會是雙手都放在桌麵上的葉洛,而是悄悄操控著手機的心願。
心願道:“也幸好許願沒有接那通電話,否則也暴露了。”
是的。在茶室的時候,葉洛是用許願的電話打給張菱的,不然剛才他的手機驟然響起,恐怕也暴露了。
叉起最後一粒章魚小丸子,正準備放入口中,心願不經意的話落入耳中,葉洛的動作驀然僵硬了,瞳孔在一瞬間縮小了成點狀。
巨大的陰霾呼吸之間湧上心頭。
“不對——為什麽許願會沒有接電話?即使沒有接電話,按照預先說好的,現在也應該打電話過來報平安才對!”
葉洛猛地站了起來,神情凝重。
疑惑如同深水炸彈,炸響在他的腦海中——
他之前在茶室中冥冥中有預感,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可是現在張菱安然無恙,那麽那件可怕的事情會是什麽?
既然灰鯤並未找上張菱,那麽——
“它找上的人會是誰?”
……
……
許願感覺自己正在夢遊。
本以為那種即視感源自於過去她曾經在這個社區執行過任務,但她很快就發覺並非如此。
隨著她靠近小區,那股即視感愈發強烈,在抬步走進那老舊小區後,那股即視感已經抵達了巔峰,化作了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以及懷念感。
她似乎在過去什麽時候,來過這間小區。
不對,不止是來過,而是居住過,而且應該是一段不短的日子,不然她不會在看見小區中的設施和布局時候,竟然會如此熟悉。
但她偏偏怎麽想也想不起來。這種模模糊糊的感覺,簡直就像是她在回憶“老大”時候的感受。
“難不成這裏就是‘老大’居住的地方?”許願忽然反應過來,“對啊。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我會這麽熟悉這裏了,說不定我的確是在這裏住過一段日子——住在‘老大’的家中。”
可是許願卻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這裏真得是老大所居住的地方,為什麽她的內心會有如此強烈的不安?
她的腦海現在被另一個問題所占據了——
“葉洛是說讓我來這裏找一個叫‘張菱’的小姑娘,可沒說這裏是‘老大’的住所,否則他肯定就直接告訴我了,也沒有必要隱瞞。所以說……這一切都隻是巧合?”
如果是昨夜之前,許願肯定對這種巧合嗤之以鼻,但是經過了那段噩夢以及剛剛茶室中的壁畫,她忽然覺得她確實是有神明眷顧的,否則為什麽整個南城都遺忘了《灰鯤事件》,而她卻始終記得?
“說不定這一次也是神明的命運指引。”她漸漸興奮起來。不過她沒有衝動,因為現在還不是去找“老大”的時候,必須要先完成葉洛的任務。
想到葉洛臨走前鄭重其事的表情,許願冷靜了下來。她翻開手機查看了一遍地址,按照路牌向目的地走去。
但怪異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她靠近目的地居民樓,她心中那股熟悉感卻愈發強烈,她茫然而迷惑地看著周圍——
被細葉榕夾出來的人行道,低矮的灌木從後麵是一片草坪,連接著隻有七層樓高的居民樓。兩排居民樓之間開辟出來的小小兒童遊樂園,沙池、木馬、旋轉滑梯,幾個小朋友正在沙池中嬉笑,卻被家人拉扯著回了家,不情不願地癟著嘴巴。
許願怔怔地望著這溫馨的一幕,這一切的畫麵都是如此熟悉,與腦海中漸漸浮現的畫麵隱隱重合,她竟然有一種穿越到了過去的錯覺。
“難不成……張菱居住的居民樓竟然也是老大居住的地方?竟然會有如此巧合?”即使再怎麽信任神眷,許願也不禁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簡直就像是已經寫好的劇本。
隻是當她終於抵達那棟居民樓後,她腦海中的質疑已經煙消雲散了,隻剩下強烈的熟悉感,海浪一般一陣陣拍打著她的心靈,令她心神恍惚。
“這扇大門以及電梯——原本是沒有的。”她凝視著眼前的上樓大門,腦海中忽然出現了這樣念頭。
她的視線又落在牆角肮髒的空盆上,喃喃道:
“這裏的牆角應該放著一盆散尾葵的。”
“這棟樓……也沒有這麽老舊的。不應該的。”
隻是當她恍恍惚惚地抬步走進居民樓中後,一切都變幻了。
時間開始倒流——
黑色的土壤一層層快速地填滿了空空如也的花盆,散落的腐爛枝葉與樹幹從遠處飄回,重新煥發綠色,組合成散尾葵,在花盆中隨風搖曳。
落在地上的灰色牆皮褪去雜色,倒舞而上,貼敷在斑駁的牆麵上,使其煥然一新,如同重新粉刷。
影影綽綽的人影與閃閃爍爍的聲音,在樓中倏忽來去,窸窸窣窣,仿若幽靈。
狂風從樓內襲來,夾雜著細微的砂礫,快速倒流,不時還裹挾著一些碎紙和易拉罐,湧出大門。
許願下意識抬手去擋,卻發現那些也不過是幻影,回頭望去,那些幻影穿過她的身體便消失在了遠方。
她轉回頭來,發現剛才還老舊不堪的樓房已經煥然一新,仿佛——
回到了過去。
此時此刻,她心中的熟悉感已經蕩然無存——人隻有在他鄉遇故知的時候才會有熟悉感,誰會在回到家中時候說出“熟悉感”這三個字?
此刻的許願,就有一種回到家中的錯覺——但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因為“家”對於許願而言並不是什麽溫暖的地方。
更關鍵的是,這裏怎麽會是她的家?她的家並不在這裏。
她拾級而上。
很快就抵達了五層樓的地方——這裏就是葉洛所說張菱居住的地方。
盯著眼前泛黃的木門,她此刻已經全然忘記了葉洛所說的——“如果看見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就通知我”。
現在的她隻想走進這間屋子裏去,她有預感——
“老大”就在這裏麵。
一切的真相,也在裏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