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無趣的真相
葉洛的聲音輕柔如羽翼,卻宛如一顆巨石落在女人的心湖之上。
女人呼吸一窒。
似乎從葉洛的話中,意識到了什麽。
她死死盯著那把刀,臉上先是驟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隨後那神情就扭曲成了極度仇恨與憤怒。
她冰冷的視線移向葉洛,咬牙切齒道:“少給我胡言亂語了!閉嘴!”
女人陡然踏碎了腳下的地板,化作一隻巨化的跳蛛,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氣勢洶洶地砸向了葉洛。
“該死!你給我閉嘴!給我——”
“嗡——”
長刀橫過,如月色流淌。
將那黑色怪物的雙腿斬斷。
汙泥揮灑。
失去兩腿的女人麻袋般翻滾著撞進了一旁的店鋪裏麵。
貓叫聲、狗吠聲、劈裏啪啦雜物墜地聲,混雜著女人仇恨的嘶吼聲。
刀芒凝於身側。
“該閉嘴的是你才對。”
“死,死,該死。你們全都該死!”
女人暴躁地揮舞著雙臂,將壓在身上的雜物一掃而空。她的腿被砍斷,因此隻能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猩紅的雙瞳盯著葉洛,恨恨道:“你該死!那個肮髒的賤人小孩也該死!”
“我不會死。她也不會死、也不該死、更不想死。”葉洛搖頭。
“嗬嗬!”她發出刺耳的冷笑,“你又知道些什麽?你有多了解——”
“我當然知道。”
葉洛打斷了她聲音,緩緩說道:“因為這就是她對我說的話。”
葉洛口中的“她”當然指的是“小女孩”,也就是眼前這隻【怪異】的女兒。
女人正在依靠再生的雙腿,緩緩爬起來,聞言動作頓時一僵。冷冷地說道:“胡言亂語!那個賤人小孩什麽時候跟你說過這些了。”
“什麽時候?當然是時時刻刻。她當然沒有直接告訴我。但是——”
葉洛舉起手中的刀,說道:“這不就是證明麽?”
女人冷道:“什麽證明?”
葉洛並未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視線掃過四周,說道:“眼前這一切——天空、城市、花鳥市場、NPC——都是小女孩的內心世界,是她意誌的體現,是她思緒的投影。這是你告訴我的,對麽?”
女人道:“那又如何?所以她才如此醜陋,如此令人作——”
“那麽——”葉洛打斷了她的聲音,“我手中的刀不也是麽?不也是她的意誌和意願的具現化物麽?”
女人臉色鐵青。她似乎明白葉洛想說什麽了。
“為什麽我手中的長刀砍過這麽多堅硬如鐵的東西卻依舊完好無損?為什麽它會愈來愈鋒利?為什麽長刀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些NPC的軀殼斬斷?即使第一次不行,第二次也必然可以輕鬆斬斷?”
他緩緩說道:“因為——她在掙紮。”
“即使飽受童年的痛苦,被自己最親的人當作仇人百般折磨,陷入這終日循環著少女自殺事件的花鳥市場,耳中盡是屍體與大地碰撞的轟鳴聲,眼中浸滿了血肉的鮮紅——她依舊沒有放棄。
“她不想被這些人形玩偶殺死,不想被自己的母親殺死,不想被藍鯨殺死,不想就這麽痛苦而絕望地死去。她雖然沒有親口對我說過,但是這把刀就是她意誌的具現化。
她說——她不想死。她想要活下去。”
葉洛的視線重新落在雪白如月色的刀身上。
砍了這麽多猩紅的血肉、森白的骨頭、漆黑的汙穢。
但是刀身依舊純潔無暇,皎潔如月光。
“一顆強烈的【求生之心】,本就是最為堅不可摧的東西。”
葉洛雙瞳閃爍著熠熠的光芒。
那是因為他的眼眸中倒映著那刀身,亦是因為他再一次領略到了那強烈的情緒——強烈的求生意誌。
——上一次是在《貓鼠遊戲》中,於上長街之上,齋藤被那大貓折磨地四肢盡碎、五髒六腑破裂開來,卻依舊咬牙不發出一絲慘叫,生怕破壞葉洛他們的計劃。
但卻也沒有死去,而是咬住最後一口氣,硬是撐到了遊戲的完結。
那種情緒,是他不曾擁有,卻肅然起敬的情緒。
女人看不懂葉洛的眼神,她隻是嗤笑:“她不想死?她這種賤人,內心如此肮髒,憑什麽——”
“嗡——”
飛旋而出的砍刀,在半空中勾勒出銀色的圓輪,貫穿女人的喉嚨,讓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是說過讓你閉嘴了麽?”葉洛道。
話音未落,身後忽然有狂風撲來。
伴隨著女人的尖叫:
“得意忘形!沒有了刀,我看你怎麽——”
“嗡——”
葉洛轉身,隨著他周身呼嘯而起的是一抹巨大的銀色流光,由下至上,打著斜,如水銀倒流,將那驟然撲來的高大男人一分為二。
兩截身軀向兩側翻去,大片、大片的汙穢在空中飛濺。
葉洛退後一步,讓過那些肮髒物質。
“鐺——”
他將剛才隨手撈起來的長物往地下一砸。
那竟然是一根標誌牌,噴塗了藍色的不鏽鋼管大概有一點五米長,頭部則是焊了一塊薄薄的鐵質圓片,直徑半米的圓盤黃底白字,明明白白地塗著“此處禁止投放垃圾”八個大字。
這標誌牌是在之前的打鬥中,被那些NPC給撞斷的。
那麽脆弱的東西,但落在葉洛手中後,卻變得鋒利又堅硬,猶如神器,輕而易舉就將那女人寄生的怪物給斬首。
“為什麽——”
遠處,女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出現在一名戴著眼鏡的高中男生體內。不過此刻隨著那高中男生的臉發生變形,那眼鏡早就撐爆了。看上去更像是怪物模仿著人類戴著不知道從哪裏搶來的眼鏡框。
“你還不理解麽?”葉洛看向她,“是什麽並不重要。刀也好、路牌也好、甚至隻是板凳……關鍵在於小女孩的【意願】。隻要她有著想要活下來的意誌,即使這些NPC進化出了鋼鐵之軀,即使我手中隻有一張紙片,我也可以把它折成刀的樣子,砍下你的腦袋。因為,就是她內心的映射。”
“為什麽——”
女人沉默半晌,再一次說出這三個字,但問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這關你什麽事情?你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我作對。作為【怪異】,你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好處!”
葉洛搖頭:“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是【怪異】。我是【玩家】。”
“玩家?玩家?玩家!”
女人嗬嗬地冷笑著。顯然是不相信他的話。
她恨恨道:“好、好、好。就算你是玩家。你是人類。所以你是在‘作為’人類,可憐那個賤人?可憐那個賤人的遭遇,所以試圖拯救她?”
女人說的話似乎很合理。
可是葉洛聽了之後,卻是一言不發,仿佛聽見了什麽極為微妙的話,凝視著女人。
“你在看什麽!”女人忍不住怒罵。
“可憐?拯救?”葉洛咀嚼著這兩個詞語。
“有什麽問題!這些難道不就是你的想法麽?”她諷刺道:“明明就是【怪異】,卻在模仿人類的正義之舉,追求玩家的英雄主義。”
聽見這話,葉洛忽然露出了笑容。
“你又笑什麽!”女人怒吼道。
他嘴角掛著笑容:“我隻是覺得有趣。為什麽代表著絕望和厄運的【怪異】,卻偏偏總覺得我的驅動力會是‘正義’和‘英雄主義’這些要素?”
在《貓鼠遊戲》中,大貓也曾經質問過葉洛——為什麽要多管閑事?小鳥遊他們的死活跟他有什麽關係?他在這裏自詡“正義的英雄”,難道不要命了麽?
諸如種種。
當時他的回答是什麽來著的?
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他竟然有些記不得了。
不過葉洛的腦海中倒是閃過了另一個畫麵。
那是更久之前的往事,時間、事件和地點都已經被記憶長河衝得模糊不清了。
他隻記得。
那是一名渾身上下被湖水打濕的長發少女。
哭喊著、質問著——他為什麽要做這些?為什麽要救她?是在可憐她麽?她才不需要誰的可憐。也不需要誰來當她的英雄。
當時他的回答是什麽來著?
喔。
好像隻有四個字——
“順手罷了。”
……
……
“順手罷了?”女人睜大了眼睛。
仿佛聽見了什麽極其怪異、極其恐怖的故事。
“你說順手罷了?”女人的聲音都扭曲了,“順手你就進入了這間花鳥市場,順手你就闖入了這【傘】中的世界,順手你就要破壞我苦心營造了數十年的【儀式】,順手你就要與我在這裏廝殺個不死不休?”
“也不全是。”
葉洛搖頭。
如果不是【係統】的引導和葉菲的消失,他自然也不會進入這裏。
不過,即使沒有出現《厄詭遊戲》,倘若讓他遇到了這間花鳥市場和小女孩,也是會毫不猶豫地踏入其中就是了。
因為他很——無聊。
“無聊?”女人高聲反問道。
“是的。無聊。”他點頭,“如果你覺得‘順手’不好聽。你也可以換成‘無聊’——人如果嫌命長,總是會覺得無聊的。不過這一點,你或許是無法理解的。”
葉洛是很真誠地講這句話。因為他自己也在嚐試剖析自己的內心。
可是落在女人耳中,卻隻覺得葉洛在蔑視她。
她磨著牙齒,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音。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麽?”她聲音陰沉如水,“如果你隻是‘順手’和‘無聊’,那你為什麽不幫助我?卻在幫那個賤人小孩子?”
“為什麽?”葉洛幾乎是立刻就回答道:“這不是明擺著麽。因為——你很【無趣】啊。”
“無趣?”女人臉上露出愕然的神情。
她想過葉洛會怎麽狡辯,無論如何辯解,最後必然還是要歸結到“邪惡與正義”的範疇上——小女孩是正義的、無辜的,而她則是邪惡的、醜陋的——那麽,她就會讓葉洛“看看”她的女兒可是比她還要醜陋一萬倍!
卻沒想到他口中蹦出來的詞語會是——“無趣”。
“是的。無趣。你很無趣。作為怪異的你也好,這把傘也好,這個花鳥市場也好,你的儀式也好——都很無趣。”葉洛說道。
女人忽然反應過來,臉色微變,道:“你真得知道【儀式】麽!”
她反複提起【儀式】這個詞,本是在試探葉洛是否真得掌握了這一訊息,但當他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的心卻不禁提了起來。
“很難知道麽?”
凝視著那女人,葉洛嘴角牽起笑容,可是眼中卻半點笑意也無。
有的隻有冰冷的情緒。
“不就是——”他吐出兩個字:“養蠱。”
女人的瞳孔頓時縮小成了針狀,笑容勉強道:“不,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讓你聽個明白。”葉洛冷冷道。
“從我看見那些少女的自殺循環的第一眼,我就已經意識到了藍鯨的強大與殘忍,同時,我也意識到了——小女孩依靠【傘】是絕對活不下來的。雖然我不知道【傘】是誰給她的,亦或者是她自己變出來的。但總之,【傘】的保護能力固然強大,但是在藍鯨看來應該也不過是一塊碎石才對——固然有些麻煩,但不至於這麽長時間一直都‘咽’不下去。而這一點,在我的意識體來到這個世界後,就更加明確了——”
一頓,葉洛看向四周。
“這看似光鮮亮麗、和平美好的傘中世界,其實早就破破爛爛了。以至於,小女孩不過是心弦微動,就會引發烏雲聚集、惡臭頻發——這些味道全都是源自於傘外世界的雨水——這意味著,小女孩手中的【傘】早就漏雨了,防禦那些負麵情緒的能力也越來越薄弱了。或許,藍鯨隻需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壓垮這把【傘】,一口吞下小女孩。可是,它沒有。它不是不能——”
葉洛的視線向上空飄去,似乎透過這虛假的世界,看見了真實世界蒼穹之下的藍鯨。
他臉色可怕地說道:“它是故意不吞下去的。”
“我不知道它為什麽改變了計劃。”葉洛盯著緊閉著嘴巴的女人,“或許是因為你。但總之,它決定製造一頭【怪異】。原材料就是——你的女兒。方法則是持續、適量地用負麵情緒衝刷著小女孩的心靈,一點、一點摧毀她的意誌。說來可笑——”
“傘本該是用來保護小女孩的。但結果卻成為了‘養蠱’的容器。”葉洛露出毫無溫度的笑容:“正是因為有傘抵擋住了大部分的負麵情緒,小女孩才不至於一次性接受太多負麵情緒的洗禮而過早地崩潰,以至於養蠱計劃夭折。”
葉洛眼神迷離,似乎“看”見了那一幕。
那些【雨水】——藍鯨灑下的絕望、痛苦和扭曲的負麵情緒——滲過傘麵,順著傘柄,一點點地淋在小女孩的身上。
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漸漸將小女孩的身體染成黑色。
可是她不能就這麽鬆開【傘】,因為那會讓她直接崩潰。
那必然是一段充滿絕望的過程。
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軀發生變異,手掌長出鱗片,聲音開始嘶啞——漸漸向【怪異】的深淵滑落。
展現出“非人類”的姿態。
是死去,還是,異化成怪物?
麵臨這兩個全都塗滿了灰黑色的選項。
小女孩終於選擇了——死亡。
她寧願死,寧願墜入【循環】中,也不願意變成那未知的怪物,變得——跟她的媽媽一樣。
她本來已經決定放棄了。
“哪一天死好呢?”
“就在這一天吧。”
收起傘,徹底地死去吧。
可偏偏就在這一天——
黑發的少年,駕駛著輪椅,出現在了遊園之外。
微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眸。
他微笑著問小女孩——
“能不能打開花鳥市場的大門?”
於是。
有了這漫長的故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