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既定的死亡
人的死去,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別誤會,這裏並不是指生理上的死亡。如果僅僅是指生理死亡,一個人要死去簡直是再簡單不過了,畢竟想要讓心髒停止跳動的方式簡直不勝枚舉——除非像葉洛這麽“倒黴”。
但在生理死亡之後,人還要經曆其他兩次死亡,才會徹底死去。
一是被埋進墓地。
你的好友、親人,甚至陌生人與仇人都前來祭奠你。在沉痛的氛圍中,慟哭聲盤旋在森冷的墓園,聲聲淒切,召喚魂歸來兮,卻也隨時間漸漸消散停止。直到隨著最後一束白花被放置在墓前,腳步聲也漸漸遠去,墓園再次重歸於靜。
你實現了第二層的死亡——社會性的死亡。
然後,你就死了麽?
並沒有。
還有第三層。那是比第一、第二層還要漫長和艱難的過程。隻有經過了第三層,人才會徹底死去。
是不是很麻煩?
哎。人就是這麽麻煩的生物。
……
……
“夠了!”
胡峰打斷了葉洛有條不紊的聲音,怒視著他,“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東西!如果要懺悔。你就去跟警察懺悔!”
“為什麽懺悔?”
“為你殺死了菲菲!”胡峰看著葉洛居然還可以這麽若無其事地發問,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們都說菲菲是自殺的!但是我不信!你是她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她一定是被你殺死的!”
葉洛抬起頭,看著他,眼中流露出奇異的目光,“你剛才說你是誰?”
“胡峰!菲菲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的部長!”
“嗯。”葉洛點點頭,“那你比他們都要強。”
強?什麽強?
胡峰愕然,就聽見葉洛講出了令他頭皮發麻的話。
葉洛說:“你會質疑是不是我殺了葉菲。這一點,你比他們強。”
呼吸驟然一窒。
胡峰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黑發少年——為什麽這個人可以如此肆無忌憚、輕描淡寫地講出這種話?
為什麽他現在臉上居然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就仗著沒有犯罪證據麽?
這裏可是葬禮啊。
這個人?這個殘疾人?他的內心到底是有多麽肮髒和冰冷啊!
明明是傾盆大雨,但胡峰卻隻覺得自己仿佛被灼熱的烈日熏烤著。
遠處的哽咽聲還在斷斷續續,傳入他耳中,仿佛一點火星,燃燒起了他洶湧澎湃的怒火。
他一咬牙,盯著葉洛,猛地一拳打了過去。
這一拳,含怒而發!
警察說沒有證據是這個人殺了葉菲!沒有證據,那就讓他來“找”證據!
然而,拳頭才出到一半。
他的眼前驟然一花。
那是黑發少年突然將傘遞在他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還來不及反應,那傘忽然就收成一束,雨水飛灑間,黑色閃電般直直地刺在了他的肩頭。
胡峰慘叫一聲,往後連退三四步,險些摔倒在地上。
他又驚又怒地抬起頭,卻發現葉洛已經慢條斯理地重新撐開了傘,坐在輪椅上麵無表情。似乎剛才那電光火石的迅捷動作,不過是他的幻想。
胡峰心中冷極了。他剛才根本沒發現發生了什麽,就被這個看起來不堪一擊的殘疾人給擊倒了。那看似輕描淡寫地一擊,卻快如閃電。
但同時,他心中也明確了——
“暴露了吧!”胡峰捂著還在刺痛的肩膀,艱難地站起身來,隻覺得半邊身子都是麻著的。
他死死盯著葉洛,“殺人凶手一定就是你!”
說著,他又拖著身子走上前來。
“我勸你不要再想著用力氣。”葉洛淡淡說道,“剛才那一下,你如果現在不好好休養,那條胳膊可以廢上幾個月。”
“你以為我會害怕麽?”胡峰抽著冷氣。
“你最好相信我。對於怎麽殺人——”葉洛一頓,漠然地掃視了他一眼,“我一向是很了解的。”
被那眼神掃過,胡峰如墜冰窟,腳步霎時間停住了。
沒有說謊!他是認真的!這個人真得殺過人!
明明心中充斥著怒火,但在這一刻,卻被心頭一盆冷水給徹底澆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對死亡的巨大恐懼,攝住了他的心神,讓他死死地僵立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葉洛漸漸走遠。
不知許久,直到他的後背被人拍了一下,他才終於從那夢魘中掙脫出來,仿佛溺水般急促地呼吸起來。
“胡峰你怎麽了,這麽大雨怎麽不打傘?我知道你喜歡葉菲,不過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來者看向他的臉,露出愕然的神情,“你的臉色好難看啊!”
胡峰想要說什麽,但是卻囁諾著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居然還在抖。
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恐懼。
……
……
雨幕下。
街道上,行人稀少。
撐著傘的黑發少年,心情莫名的好。
心情好的原因自然不是欺負了“小朋友”,而是在剛才的葬禮上發現的事實。
葉洛確實是來參加葬禮的。
但卻不是為了送葬。
因為既然人沒有死,又有什麽送葬可言呢?
是的。
雖然所有人都告訴葉洛,葉菲已經死了,而且是自殺的,但他並不相信。
或者說,正是因為包括葉菲母親在內的所有人都異口同聲講出“葉菲自殺身亡了”,葉洛才不相信。
因為,這也太奇怪了。
沒有任何人懷疑這一事實,就像是葉菲的自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毋庸置疑的。
葉洛是從上門盤查的警察口中得知葉菲的死訊,而警察不過是走了個過場,稍微詢問了他與葉菲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況,甚至沒有將他看作是嫌疑人。
因為他們並不覺得葉菲的死亡有什麽需要懷疑的——無非就是自殺。
然後就是遺物整理,葬禮籌備,屍體火化,安葬。
一切都有序又快速,整個世界都在催促著送葬流程,迫不及待地要對葉菲的自殺蓋棺定論——在第二層麵的“社會性死亡”上畫上終止符。
到最後,葉洛也沒有看見過葉菲的屍體,不知道她死在了哪裏,甚至不知道她的死亡方式。
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畢竟葉洛根本就不認識葉菲的任何親人與朋友,也就無從得知信息。
但奇怪的是,為什麽葉洛之前卻完全沒有試圖去探究過這件事情。直到今天,他帶著【日記本】來到葬禮,花費了昂貴的5點【厄運粒子】,企圖搜尋少女的靈魂,卻一無所獲——說明葉菲的靈魂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也不奇怪,大概率是在死亡第一現場。
可是第一現場在哪裏呢?——當這個問題出現在葉洛心中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為什麽他從來沒有質疑過這些事情?
為什麽他和其他人一樣,就那麽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葉菲的死訊?
要知道,他可是對死亡和自殺最敏感的人啊。
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將“葉菲已經死亡”了的消息以十分巧妙的方式嵌進了他的腦子裏,寫成了既定事實。
就像是一本小說,寫出“她死了”三個字,讀者隻是看到這三個字就會斷言她已經死了的結果,卻並未懷疑過這個過程。
能有這種力量的,除了出神入化的催眠大師,就隻有——
“就隻有【怪異】了,不是麽?”
挪開傘,他抬起頭。
透明的雨滴越過上千米的距離,落入他黑白分明的瞳眸,與此同時,清澈倒映在瞳底的是——
墨色蒼穹下的藍色巨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