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沒有目行
踏出醫院,在人流湧動的街道上如行屍般漫無目的地行走,頭上滾熱的火球炙烤著大地,烘得地麵就像個大型烤爐。從眉尾滑落,銜掛在顴骨處的汗珠正在為即將滴落的粉碎做最後的垂死掙紮。馬心思將原本就已解開領口處兩顆紐扣的白色襯衫再解開兩顆,煩躁地點了根煙叼在嘴裏。路邊穿著超短裙工作服的女子在他經過時殷勤地遞上宣傳海報,馬心思遊離般無視周遭所有的人、所有的噪音,空洞無一物般的黑瞳深邃得看不見底。
今天中午,馬心思在醫院病房裏哄任米雪入睡,她的體質本就淺眠,最近因為病痛更是無法安睡,蒼白憔悴的臉上毫無血色,眼窩也愈發凹陷,馬心思每每看著都心疼不已,恨不能自己代她受罪。
好不容易哄任米雪睡著以後,馬心思就被主治醫生叫到診室談話。談話的過程中,他攥緊的手心因為醫生的蒼白話語絕望地掐出了血絲。當醫生說到讓他事先做好心理準備時,他差一點就不受控製地暴走,想要揪起醫生痛打一頓。
馬心思用手臂遮擋住頭頂肆意的強烈光線,太陽太過耀眼,就連眼睛都流出了汗水。馬心思感到一陣眩暈,他踉蹌幾步,手肘抵住粗糙的牆麵撐住即將脫力的身體。他弓起身子,蹣跚進入距離不過十步的無人巷裏,找了個陰暗處靠牆抱頭蹲坐。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抽泣聲很細,細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心好痛,痛到連身上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的抽搐都能清晰感覺得到。
他身為律師,每天都在見證別人的不幸,他所能做的,就是給予不幸的人們安慰以及希望。
不幸,他也曾深切經曆過,哥哥死時冰冷似雪的體溫現在想起都還是會驚恐得不寒而栗。死亡很簡單,接受死亡的到來卻是如淩遲般令人生不如死。
馬心思敲開陸鳴辦公室的門,徑自走了進去,將手裏的白色信封遞到陸鳴的辦公桌前。陸銘抬起頭憂傷地凝望著眼前的好友。
自任米雪住院才不過幾天的時間,馬心思整個人就已清減了不少,從陸鳴坐著的角度能夠清楚地看到他下巴上細黑的胡茬子。
陸鳴拿起白色信封,他並沒有打開,而是伸手遞還給主人,“不需要辭職,就當我放你長假,多久都行,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到的,你一定要跟我說,等她病好了,一切都會照舊如常,一定會的。”
馬心思看著多年的好友,心存感激地點頭。
午後的陽光火辣辣地揮灑在大地上,任米雪盤腿坐在樹蔭下,頭靠在馬心思的肩上,細數來來往往的行人。
每天都有許多的人在名為“醫院”的地方匆忙劃下短暫的句點,每天又有許多的人在名為“醫院”的地方開始漫長的試煉曆程,而時間賦予我們的,則是點綴這既短暫又漫長的人生的權利。
“心思,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許多?”
馬心思歪過頭,用臉頰溫柔地摩挲她的黑發,“不會,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任米雪笑著抱怨:“你在逗小孩子開心嗎?”
馬心思也跟著笑出了聲,因為笑得太過誇張,眼角泛起了濕潤,“誰說你不是孩子呢。”
任米雪伸長雙腿,慵懶地躺下,頭枕在馬心思結實的大腿上,她烏黑柔亮的長發不停地遊走在馬心思的指縫間。
“米雪,累了的話,就睡會吧。”
任米雪閉上眼睛,感受清涼的微風穿過身體的舒適感,“這裏要是老家的醫院就好了。”
馬心思困惑道:“嗯?為什麽?”
“因為一切都是從那裏開始的,是不是也該從那裏結束呢。”
任米雪因困倦而變得空洞悠遠的聲音,似回音一般盤旋在馬心思的耳際。他忍不住責備道:“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那裏的技術有限,我是不可能答應讓你回去治療的。”
“嗯,我知道,我不過是隨便想想罷了。”
“想也不能想,等我把手頭上的案子交接完,我們就馬上飛去德國。”
任米雪抬起手心覆蓋住頭頂上的手背,明明是炎熱的九月天,他的手卻冰涼刺骨。
“心思,你不必害怕,我不會死的,雖然心想哥會覺得寂寞,但,我還不想死,想要陪在你的身邊,一直……一直……”任米雪的聲音越來越小,呼吸聲越來越均勻,她陷入了夢境。
再次久違了的夢境裏,卻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每天都會走過的那條街道,枯枝長起了碧綠的嫩葉,蛋黃般圓潤的旭日如春筍般緩緩升起,曙光漸漸明朗,她看到了那個每天都會坐在前麵踩著單車的身影轉頭對她微微一笑。這次,霧氣散去,她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病房裏依舊每天都會有前來探望的親友,時而平靜,時而吵鬧,寂寞與快樂伴隨著不安與惶恐,羈絆越是強烈,壓在任米雪肩上的使命就越是沉重。
清晨,任米雪躺在病床上看書,耳根傳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馬心思的高分貝,“米雪,你看誰來了。”馬心思興奮地快步走進病房,緊隨其後的是唐父唐國華和唐母陳蘭。
任米雪驚訝得一時忘了言語。她緩緩合上書本,禮貌地起身打招呼。這闊別多年的再會,並非完全是開心的。
唐國華揮著手勢示意她坐下,語重心長地說:“詳細情況馬心思已經都跟我們說了,你們這些小年輕在外打拚就是不注重身體,現在生病了,身體更是瘦弱得不行。”
唐國華還是一如既往的嚴厲,就著“生命誠可貴”這一論點對任米雪展開了長篇訓話,任米雪不由得心想,他們父子倆對人表示關心的方式,還真是一模一樣呢。
一番對話之後,唐國華以抽煙為由,拉著馬心思走出了病房。病房裏就隻剩下任米雪和從進門後就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陳蘭。任米雪攥緊手邊的被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蘭走到任米雪的身邊坐下,從拎進門的水果籃裏拿出來一個蘋果,又在桌上翻找出水果小刀,她一邊削著蘋果皮,一邊對任米雪說:“沒想到再見到你,竟然是在醫院裏。”
“對不起,本來是打算回去拜訪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的局麵。”
“心思跟我說你們正在交往。”
任米雪眼神閃爍,害怕地躲避她的視線,聲腔發出模糊的“嗯”聲。
“你別怕,我並不是在責備你,都是我和他爸不好,太過顧及心想,才會忽略了心思,現在心想不在了,我希望你和心思都能夠好好的。”
任米雪接過陳蘭手中削好的蘋果,忐忑道:“蘭姨,你錯了,心想哥最羨慕的人,其實是心思,他一直希望您和唐叔對待他能夠像對待心思一樣,那樣的話,他或許就不會因為患得患失而失去自我了。”任米雪對自己脫口而出的直白感到驚訝,除了父親以外,像這樣頂撞長輩,她還是第一次。
“你都知道了?是心想告訴你的嗎?他還跟你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