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正月末,春寒料峭。


  整個長安城都浸在冰雨裏,又濕又冷。


  南城永安巷的賀府,門庭冷寂。


  四進院落裏,下人皆縮著脖子,弓著腰身,行色匆匆。


  靜心湖畔的漣漪亭裏,俏生生立了一個倩影。


  幾個膽子大的下人,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隻見那小姐梳著雙平髻,罩了件水綠色觀音兜,瓜子臉,柳葉眉,大眼,膚色白若凝脂,薄唇含粉,通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寂。


  正是三房的嫡出小姐,賀其施,人稱四小姐。


  聽說前幾日大病了一場,可嚇壞了賀老夫人,各路神仙求了個遍。


  沒想到今日卻起身了,可,在湖邊吹了這半日冷風,估計又要病倒了。


  隻見那賀四小姐眸子半闔,淡淡掃向岸邊,花叢旁的下人皆打了個冷戰,急忙加快了步子。


  這賀四小姐,比以前更冷了!


  漣漪亭裏的賀其施盯著眼前氤氳的白霧,心裏也似這湖麵,虛虛幻幻,沒有實處。


  她明明記得自己凍死在了成化三十一年的大年夜,當時,夫家忠勇侯趙府,不,已是大將軍府,煙花爆竹還在耳畔隱隱作響,身上的病痛裹著寒徹肌骨的冷,一分分啃食著她的神誌。


  聽到正院傳來的笑語聲,賀其施咬碎了唇舌,滿腔血腥,卻恍然不覺。


  真應了那句,“隻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可笑的是,在他眼裏,她連舊人都算不上!

  甚至,還不如路邊的乞兒!

  賀其施雙目圓睜,鼻翼“嗬嗬”喘著粗氣,拚盡所有力氣,恨道:“我賀其施,若有來生,絕不入趙府,定讓他們血債血償……”


  還沒說完最後一句話,賀其施的身體破絮般墜在草鋪上,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


  “小姐,回屋吧,回頭又該病了!”


  賀其施回過神,隻見一個圓臉侍女立在一旁,瞧著十三歲光景。


  正是她的貼身侍女,春蘭,比賀其施小一歲。


  她,賀其施,確確實實重生了!


  回到了十一年前,成化二十年,時年十四歲。


  這個時候,她沒有見過忠勇侯府世子趙廷嘯,沒有對他一見傾心。


  而簪纓世家——賀府,還沒有獲罪!

  一切還來得及!

  老天終於可憐了她一回!

  既然重生了,她定不會重蹈覆轍,定讓那些個人麵獸心之徒得到應有的懲罰。


  ……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其施!”


  一個圓臉女子拔高了聲音,“你不是病了嘛,大冷天還在這裏賞景?可見啊,這病八成是裝的!”


  賀其施眸子掃去,隻見幾個丫鬟婆子簇擁著兩個妙齡女子遙遙行來。


  說話的正是二房三小姐賀其瑋,圓臉,杏眼,姿容中等。


  待掃向一旁的粉衣女子,賀其施身子一震,眸子淬著冰,滿腔的恨在胸腔裏咆哮。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賀其施這才生生忍住撲上去將她拆骨入腹的衝動。


  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好姐姐,長房嫡小姐,賀其瑾。


  傾國傾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京城第一美人”之譽。


  可就是這樣一個美人,卻有一副蛇蠍心腸,奪了她的夫婿,毀了她一生!

  賀其瑾發覺賀其施看向她的眸子裏湧著無端的恨意,很是不解。


  轉而婉然一笑,柔聲道:“妹妹可好些了?姐姐這幾日沒有得空去看你,妹妹莫怪!”


  賀其施冷眼瞅著她,右手大拇指下意識撚著指腹。


  前世,一年寒冬,賀其瑾不慎跌落湖裏,醒來想吃栗子,趙廷嘯二話不說,命人押來了賀其施,命她將火盆裏的栗子一顆顆用手撿出來。


  此後直至病死,皮肉的燒焦味裹著噬心的疼痛,摻著賀其瑾得意的嘴臉,織成了難以掙脫的夢魘,夜夜折磨著賀其施!


  ……


  賀其瑋不屑道:“姐姐別理她,就她那孤僻行徑,定是惡鬼轉世……”


  “小瑋,小施是我們的妹妹,不可如此。來之前,你不是打算邀請妹妹在園子裏散散心?”


  賀其瑋一愣,瞬間換上笑臉,“對啊,我差點忘了!”開始打量四周,佯裝尋一處好景致。


  賀其施冷眼看她們一唱一和,儼然一對跳梁小醜,無比惡心。


  她們既然主動尋來了,那就別怪她不客氣!

  賀其瑾身旁一個俏麗侍女道:“三小姐,奴婢覺得湖邊就很好,白霧繚繞,仙境一樣!”


  “是不錯!”賀其瑋向賀其施招了招手,“其施,下來,這裏有幾尾錦鯉,頗為有趣!”


  那個叫抱琴的俏麗侍女走上前,“地上滑,奴婢扶四小姐!”


  眼看就要攀上漣漪亭,賀其施轉身,腳步輕抬,一顆石子打在了抱琴的膝彎,她一個站不穩,瞬間向前跌去。


  正月末,滴雨成淩,路麵又濕又滑。


  隻見那抱琴咕嚕嚕滾下去,直直撞在賀其瑋身上。


  賀其瑋驚呼出聲,身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跌進湖裏。


  這個時節,湖水寒徹骨,主子掉進湖裏凍出好歹,隨侍的丫鬟可就別想活了!

  她們頓時嚇破了膽,急忙朝賀其瑋撲去。


  ……


  “去看看,湖邊發生了何事兒?”一個老邁且威嚴的聲音遙遙傳來。


  原來賀其施前幾日大病了一場,近日剛有好轉。賀老夫人終究不放心,大寒天乘了小轎打算去漣漪亭後頭的玉簪閣,瞧瞧四姑娘去。


  遙遙聽到湖邊的驚呼聲,轎子轉了方向,朝湖邊行來。


  賀其瑾心下一凜,瞪了眼抱琴,暗自恨道:“辦事不足,敗事有餘!”


  當下顧不上自己的安危,急急朝賀其瑋奔去。


  賀其施心裏冷笑,“賀其瑾,枉你前世占盡了所有,祖母卻是你心中永遠的刺,即使百般討好也不管用。在精明的祖母麵前,沒有絲毫真心,和跳梁小醜何異!”


  賀其施腳一動,一顆石子飛了出去。


  前世學到的拳腳功夫,對付她們,綽綽有餘。


  隻聽“撲通”一聲,一群人皆跌進了河裏。瞬間,呼救聲、掙紮聲四起,好不狼狽。


  “春蘭,去叫人!”


  春蘭福了個禮,急急朝賀老夫人奔去。


  賀其施這才換上了急色,出了漣漪亭。


  “快,下水救人!”


  賀老夫人剛吩咐完,轉眼瞧見一抹綠影踉踉蹌蹌朝這邊奔來,急忙叮囑道:“施兒,慢點兒!”


  轉身訓斥身旁的婆子,“一個個沒眼力見,四姑娘病剛好,可別又再摔著,還不去扶著!”


  等到十幾個身強體壯的下人將湖裏的眾人撈上岸,已是一盞茶之後。


  個個臉色蒼白,嘴唇發紫,身子如篩糠,抖個不停。


  幾個婆子急忙為賀其瑾、賀其瑋裹上了狐狸鬥篷。


  “到底怎麽回事兒?”


  賀其瑋雙眼圓睜,指著賀其施恨道:“是她……”


  “啟稟祖母!”賀其瑾急忙打斷了賀其瑋,衝賀老夫人搖搖晃晃福了個禮,語不成調,“啟稟祖母……小緯邀請小施……賞錦鯉……”


  “姐姐,你這麽說,與我推你們下水有何不同!”賀其施接道。


  “小施,我沒……沒有……”


  早已得信兒趕來的大夫人田氏看到花兒一般的女兒正打著擺子,嘴唇青紫,青絲粘在臉上,實在可憐,心裏不由得帶了氣:

  “母親,瑾兒、緯兒她們都凍壞了,趕緊宣郎中吧!”


  賀其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祖母,施兒和春蘭一直在漣漪亭,姐姐們跌進湖裏,真和我無關!現在不說清楚,委屈了施兒倒不打緊,就怕姐姐們心裏存了氣,一輩子都不能一心了!”


  “施兒,起來說話!”賀老夫人瞅了眼旁邊的春蘭,“你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兒?”


  春蘭將剛才的一切娓娓道了出來。


  賀老夫人聽到賀其瑋稱賀其施裝病,又稱她惡鬼轉世,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得知是賀其瑾身邊的抱琴腳滑,撞倒了眾人,大夫人田氏狠狠剜了一眼抱琴,陪著小心道:“母親,姐妹倆好意邀請施兒散心,不想掉進了河裏,確實不怪施兒!”


  賀老夫人道:“天寒地凍,瑾兒、瑋兒近日就別出門了!”


  賀老夫人將賀其瑾、賀其瑋禁了足。


  “是,母親!”田氏含恨應下,便聽到“撲通”兩聲,賀其瑾、賀其瑋早已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待一行人離開了湖畔,賀老夫人長歎一聲,抬手捏著眉心,一臉倦意。


  賀其施目光掃過她的指甲,心下一沉,前世的記憶潮水般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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