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議儲
元和宮離得不算太遠,雍黎也沒要軟轎,走不多時候便到了。
元和宮內餘海口中神思似有不豫的皇帝陛下,正坐在後園子裏,自己跟自己下棋。
雍黎走近前去,果然見著皇帝陛下麵色不虞,蹙眉盯著棋盤上膠著的局勢,而他對麵桌麵上卻散亂這一疊奏折,甚至還有兩封落在地上也沒撿起來,看那角度大約是被丟的。
“怎麽的?您這是批閱奏折批得不耐煩了,自己跟自己下個棋靜靜心?”雍黎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了,又微微側著身子撿起腳下的那兩個被隨意丟著的奏折。
成安帝冷哼一聲,抬頭看了她,指指她手裏的那折子,“你看看。”
雍黎倒是隨意,一點也不客氣,順手便翻開了。
第一封洋洋灑灑一兩千字,她耐著性子看完了,皺皺眉,擱下之後又去翻另一封;第二封略短一些,不過意思倒是明白的,雍黎看完麵上神色有些奇怪;待翻了第三封,她目光在桌上剩餘的一小摞上掃過,笑意更深。
成安帝見她看完第三封便不再看,而是閑閑散散地靠著石桌,露出她一貫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卻是不幹己事不開口的模樣,一句話也不說,不由得有些惱意。
“你這模樣,最是討人厭,倒是說句話呢,看了之後有什麽看法?”
雍黎眸光一閃,瞧著他一副你莫要拉我下水的模樣,慢條斯理道,“立儲之事,陛下自專,我如何能染指一二?”
“讓你說你便說,費什麽話?!”成安帝瞥她一眼,不耐煩道。
雍黎卻道,“我還是那句話,立儲之事,陛下自專……”
她目光流轉,露出哂然的笑意,那笑意裏卻有一點狡黠靈動,“關他們什麽事情,哪裏由得他們來染指?!”
“你這話是沒錯,隻是立儲之事也終是國家大事,到底隻我一人之專言,易失於明察,若廢忠臣諫言,亦有失為君之德行。”雖在位數十年威嚴集權日盛,但成安帝本質上並不是那等陰私帝王,而是素來雅納諫言,最是兼聽則明的一代帝王。
雍黎但笑,指指那摞奏折,“其實按說他們說的也不錯,陛下如今隻安王一子,除了他還能是誰?”
她這話說出來,成安帝不知為何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也隻一眼,便又複垂首去看他地棋局,邊布了個黑子,邊道,“奉慶如今看起來也算合適……,隻是總覺得他少了幾分為君者的氣度,隻是……”
他一頓,仿佛實在措辭,雍黎抬頭挑眉,靜靜等著他後麵的話。
“隻是,他的母家是鄭氏。”
他這最後一句話,聽起來似乎轉折得甚合適,但雍黎卻覺得,他原先“隻是”二字後麵並不是打算說這麽一句的,而是他原先想說的話已到唇邊,卻又突然改口的模樣。
轉頭見成安帝神色自如,比之之前未有絲毫變化,雍黎也沒有再深想,隻當自己的感覺太過了。
她自然也隻道成安帝這句話的意思,鄭氏作為外戚,勢力越發盤踞,如今在成安朝,皇後也隻是皇後,成安帝也自有手段壓製鄭氏的勢力;但若是有鄭氏血脈的皇後之子即位,那大約鄭氏立刻便要蹦躂出來,屆時整個上璋雖名為黎氏天下,但暗地裏估計十之**會被鄭氏把持。
雍黎笑道,“那好辦,不過就是個鄭氏。太子該立照舊立,不過多花幾年,在太子正位之前,將鄭氏除了便是。”
“你倒是說得隨意。”成安帝冷哼一聲,看著她目光裏頗有幾分“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雍黎將他目光裏的意思看了個徹底,咧嘴一笑,反問道,“這大約是最好的辦法了,難道不是麽?”
“是麽……”成安帝若有所思,突然竟有些黯然,他心底的那些話,和他心底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曾經的那個秘密,終究現在還是不能跟雍黎吐露。
其實,也不是不能,而是還未到時候,將來也總有一日,是要坦誠的。
成安帝暗暗吐了口氣,將自己手邊裝著黑色棋子棋盒推過去,“我這殘局似乎下不下去了,你替我看看,可有轉圜之處?”
雍黎朝棋盤上一看,仔細地研究其中局勢,卻聽成安帝又道,“你當真覺得奉慶合適?”
“不。”雍黎從棋盒中捏了顆黑子,隨意地往棋盤上一擱,然後抬眼去看成安帝,很不客氣道,“他不合適,但是您也沒有其他選擇了,不是麽?”
“或者……”雍黎突然笑開了,眼角都帶上了向日葵般明媚的光,“您努努力,您看看您現在年紀,後宮嬪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要是再生一兩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嘛。”
“粗俗!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成安帝佯怒斥她,“要是傳到雲老先生和你祖父耳裏,仔細罰你抄書。”
知道他不過就是佯怒的一句話,雍黎渾不在意,祖父一向以君子禮約束她,雲老對她更多的卻是授業,雖然雲先生和祖父也都向來對她要求極其嚴格,但她這一輩子還真沒被罰抄過書。
成安帝瞧她那不以為意滿不在乎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擱下一子,又道,“你方才說沒有其他選擇,其實若是想,總是有的,宗室之中挑一挑,也該能挑個合適的。”
雍黎接著他那一子,似乎完全沒有思考地也緊跟著擱下一子,對成安帝的話有些興致缺缺的模樣,很不客氣地挑明了話頭,“您與我說這話,總不是想著讓我給您挑一個吧?這不是我能摻和的事兒,您也莫要拖我下水。而且,若真的宗室中能有合適的,您這些年便沒有注意到?或許大約近枝中有些年歲尚小的,或許有些天賦,但您若您當真願意再花個一二十年培養培養,那也另說。”
“就知道你有話堵我呢。”成安帝也不落子了,捏著幾顆棋子在手上摩挲,笑道,“你既然不想說這話題,那咱們便不說了。外麵可有是麽有意思的事情,說來聽聽。”
“我知道的外麵的事情,大約也不比您多。”雍黎道,“不過我府裏近來倒是有一樁有意思的事情,您要不要聽聽?”
“什麽事情?說來聽聽。”成安帝饒有興致,幹脆擱下棋子聽她說。
“有人在我府裏動了手腳,目的大約是想殺我吧。手段使得不動聲色,甚至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但是實在是拖遝不利落了些。”雍黎將府中之事簡單與成安帝說了,其實也是想提前給他打個預防針的意思,這背後的勢力她已然是知道了幾分的,既然知道了,也沒道理不讓皇帝陛下也知道幾分,說不定還能得到些意料之外的助力呢。
“要殺我的人多了去了,能將這樣的手段不動聲色地使到我府裏的,還能安排這樣大的局未曾被發現的,這是第一次。”
“哦?竟有這樣的奇事?”成安帝果然很有興趣,又問,“誰做的?可查出來了?”
“沒有。”雍黎道,“不過有些苗頭了,大約也用不著多久便能查清楚。”
她突然笑得有些森然,“但是有個人我幾乎是確定了的。”
“誰?!”
“陛下您的寶貝女兒啊。”雍黎道。
“她……”成安帝本想反唇說“她不是我的寶貝女兒”,卻不知為何又壓了下去,隻蹙了蹙眉,問,“淑儀又做了什麽?她不是在別院休養去了麽?”
“這休養實在是個好借口啊,人不在京,京裏發生的萬事都不與她相幹,您瞧,多好的借口啊。”雍黎見成安帝沒有再落子的打算了,也將手裏捏著的方才吃了的皇帝陛下的幾顆白子丟在桌上,道,“說來,我還未曾問您,當初您賜給黎貞公主府的時候,為什麽偏偏就選了千古高風後麵的那座宅子?”
“禮部挑的,我未曾細看,隻看它與璟王府在兩個坊間,誰曾想到實際竟然靠得那麽近。”成安帝道,“她如今既在別院住著,我回頭找個借口將她那府邸收回來便是了,橫豎她這兩年估摸著也嫁不出去,等她議親之後再另外賜個府邸給她吧。”
“怪道前兩日太後還與我提了一兩句,說她在後宮偶然聽聞淑儀府裏在修個什麽長廊,我當時還奇怪,她既然如今在別院休養,怎麽偏偏這個時候就想著在園子裏修個長廊呢?隻道不過就是個修園子得小事,我聽了之後也沒放在心上,便任由她去了。現在想來,若非你自己及時發現,莫不是要因我這忽視,而致你於險境?!”
成安帝想想有些後怕,好在雍黎目光如炬,未曾著了道。否則若真讓淑儀將那園子裏的長廊建好了,這傳說中的十二星陣一旦啟動,那雍黎大約也是非死即傷的。
“總之危險是已經破除了,我也未曾傷到分毫。不過我今晚想要利用利用這陣法反噬回去。”雍黎道,“雖說此事黎貞定然是脫不開關係的,但我卻覺得以她的手段,還做不到如此,她頂多就是從旁協助給了不少方便而已。若我猜得不錯,她府裏定然藏了什麽人。”
成安帝思索著,眉頭皺得厲害,雍黎看他樣子,微微一笑,悠然站起身來,道,“與您說這事,也不是想著讓你幫助一二。這事我自己能解決,不過就是想著也提醒您一兩句,既然他們能將手伸進我府裏,便是宮裏守衛森嚴,大約也會被他們的勢力有所滲透,您也千萬注意一二。”
未等成安帝說什麽,雍黎已然慢慢伸了個懶腰,“我得去萬壽宮了,方才問膳房要了今年僅剩的一些楊梅,得趁著宮宴還未開始時,我去把它們釀了。”
她又指指桌子上的那些散亂的奏折,“至於這些,您若還沒有考慮好,覺得尚且不是時候,一律留中便是,也不必太過煩擾。立儲之事畢竟是大事,也不是他們幾封折子,和幾篇咬文嚼字詰屈聱牙的長篇大論,便能隨隨便便最終定論的。”
她這話倒是說到成安帝心裏去了,隨意揮手讓旁邊侍立的餘海給收起來,卻用雍黎擺擺手,“你去吧,晚上宴會莫要遲了。”
回萬壽宮之後,明絳便端過來一盞楊梅羹,大約是放在井水裏涼了一會兒,燙熱的感覺幾乎沒有了,略有帶了一絲絲涼意,喝起來十分爽口。
雍黎端著羹盞喝了大半,又問,“還有麽,這東西開胃健脾,若還有給太後那邊也送點。”
“有的,太後那邊已經送了去了,方才太後與阿箬姑姑親自在後院摘了桂花,回來之後阿箬姑姑去小廚房想給太後做些綠豆百合湯解解渴的,正見著方做好的楊梅羹,我便盛了一大盅讓阿箬姑姑帶去了。”
雍黎點頭,又問,“連亦呢?”
明絳指指旁邊桌子上已經洗幹淨晾著吹開的一籮筐楊梅,道,“您吩咐的事情,連亦去安排了,還沒有回來。”
“好的,隻道了。”雍黎瞧著那一大筐顏色深沉的楊梅,神思飄得有些些遠了。
今日宮宴中,其實她是另有計劃的,隻是她的這安排,卻並未與成安帝說,便是她自己其實也是猶疑不決的。
她並不能完完全全猜測出成安帝的心思和打算,她也不知道黎賀在成安帝那裏到底是不是一枚棄子。
一時間竟然有些猶疑不定,原本打算在宮宴中再次試探一番陳國和婉公主和陳國兩位親王的心思,也漸漸有些淡了。
若她舅舅對黎賀早就另有打算,那陳國那個和婉公主其實能不能嫁得黎賀倒是要另說了。雍黎隱約覺得,或許不光是她,大約皇帝陛下其實暗中也是對陳國這位公主殿下有調查的。
如果真是那樣……
雍黎將剩下的楊梅羹往前麵一推,如果真是那樣,那這些事情,她何必去插個手呢?還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讓皇帝陛下自己頭疼去豈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