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分食
臨至晚膳的時候,折騰了一下午的月餅終於出鍋了,雍黎看著金黃燦爛略帶焦黃的月餅,覺得有幾分中秋的味道了。
“好了,不用你了,你可以回去了。”看看外麵天色,雍黎很不講義氣地過河拆橋,趕走了席岸,又喚明絳尋了幾個食盒來裝月餅,一塊也沒留給他留,更別提客氣客氣留個晚飯啥的了。
席岸翻了個白眼,認命地擺擺手便走了,走前看到雍黎院子這專用小廚房旁邊的置物架上排排放了幾壇子好酒,很不客氣地順了兩壇走了。
月餅裝了五六個三層的大食盒,雍黎令人送了兩盒給宮裏太後和皇帝陛下,又收了兩盒並昨日準備好的儀禮讓人專門送去通州雲老那邊了。
前麵大約已經準備好晚飯了,雍寒山那邊又派人來催,雍黎親自提了一盒月餅過去。
晚膳擺在半隱湖旁的孤月亭中,雍黎過去的時候,雍寒山已經安坐在亭中了,大約略等了會兒了,他正低頭看什麽文書條陳,聽到雍黎走進的微微聲響,方抬起頭來一看,“來了?快坐,我讓他們上菜。”
雍黎對上雍寒山的目光,想起那日在朱纓軍大營中,謝岑對自己所說的話,不由得微微有些沉然,她移開了目光,慢慢走進亭子裏,將手裏提著的食盒放在石桌上,“方才做的月餅,父親嚐嚐。”
“一回來便聽說你關在廚房做月餅,還想著你一向從不踏進廚房半步,怎麽今日有了興致?”雍寒山收起方才翻看了一半的文書,親自伸手去揭那食盒的蓋子。
蓋子打開,又將那三層食盒一層層擺在桌子上,瞧著每層整齊地排了八塊,看上麵印刻的花紋不同,大約有六七樣口味。雍寒山瞧著這月餅賣相甚好,不由又笑道,“看起來堪比廚房的糕點師傅了,你何時學了這樣的好手藝?”
“我做的大約是拿不出手的,這些從餡料到麵皮都是出自席岸之手,我大約就是用模具壓了幾個成型,蒸烤時在灶邊略站了站罷了。”雍黎解釋,一點也沒有掩飾的意思。
雍寒山卻不在意,雍黎有這心思,已經讓他覺得心中大喜了。今日見著雍黎,他仿佛覺得自己這個女兒自此次北上一趟回來,對自己的態度隱隱約約的有些不同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隻覺得雍黎從前大約也不會如此和熙的與自己解釋不涉正事的其他一些話題,而她今日如此好聲好色,他已然十分欣喜了。
隻是抬起頭時,看到雍黎已然沉默著坐在一旁,去看遠處水色,未往自己這邊再看一眼,也再未說一句話,不由得又有些失落。
雍寒山掰了兩三種味道的月餅略嚐了嚐,覺得拌了桂花的芝麻餡的味道還不錯,將食盒往雍黎跟前推了推,“這芝麻餡的不錯,你可嚐過?”
雍黎轉過頭來,目光從他的臉上又落到食盒上,然後將他掰開剩下的一半拿起來,略咬了口,果然味道不錯。
她此番動作,雍寒山有些驚訝,不知怎的竟感覺心潮激蕩,呼吸也仿佛淩亂了幾分。
從前從前他們還是一家和滿的時候,也未嚐沒有過一家五口分食同一塊糕點瓜果的時候。
猶記得某一年,大約是個冬雪紛飛的日子,他自己難得地沒有出門處理公事,阿絡也難得地沒有關在書房看批閱送來的文書,阿黎便鬧著要去賞雪。
那年的雪不大不小,卻正是清麗宜賞的模樣。
雍寒山微微偏頭,看向離這裏不遠的夕蓬廬,夕蓬廬一帶四五間屋舍,正是建在半隱湖邊臨水河灘之上,茅簷石壁,槿籬竹牖,最是返璞歸真的農家氣息。屋舍臨湖,推窗便能見著寬闊的水麵,若偶然來了興致一杆釣竿自窗戶伸出去便可垂釣,四麵蘆葦掩覆,蘆葦叢中一條小徑蜿蜒而去。天氣晴好的時候,還常能看見這蘆葦林子裏成群結隊的鴛鴦水鳥往來戲水。
漸暗的天色裏夕蓬廬隻見得幾間屋舍的深深淺淺的輪廓影子,雍寒山看著那方向,目光裏有深凝而又無聲的沉重。
當年便是在那裏,他們一家五口,圍爐賞雪,窗外寒意凜冽,是萬徑人蹤滅的孤寂;而屋內,卻是溫情脈脈,紅泥小火爐的溫暖。
阿絡溫了酒,閑閑散散地靠在窗戶旁,看著明月和朝陽坐在爐子旁對弈,目光裏滿是柔情。而阿黎年幼,最是無賴,偏生對滿桌特特讓廚房做來的各色精細糕點沒什麽興趣,讓人去廚房搬了一小籮筐紅薯來,拉著自己一起圍著爐子烤紅薯。
他們又哪裏是會烤紅薯的人,一籮筐十來個紅薯燒焦了大半,剩下的要麽完全沒熟,要麽半生不熟,最後勉強能吃的也就那麽巴掌大塊的一個。
阿黎看著那剝了皮,黃澄澄地盛在白瓷盤中的紅薯,笑得很是嬌軟可愛,她用勺子挖了一口,高興地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又挨個地給他,給她母親,給姐姐哥哥都挖了一塊送到唇邊。
那樣的滋味,仿佛自此以後便再未有過,如今想來,那日的夕蓬廬實在太溫暖了些,那日爐子的火也實在燒得太旺了些,以至於隻那一日,便仿佛過多燃燒了往後餘生裏的溫情,以至於讓他這一生的溫暖提前地永遠地,冰封在了景平十七年平野的霜雪中了。
雍黎仿佛沒看到他此刻沉凝落寞的神色,她慢慢吃完了手裏的半塊月餅,覺得甜而不膩很合胃口,又想去拿另一塊豆沙餡兒的,卻被雍寒山攔住。
“月餅到底甜膩,吃多了不消化,晚膳馬上便送來,先吃飯。”
雍黎聽了,看他一眼,丟開手。
雍寒山讓小廝將月餅撤下去,不多時飯菜已經擺上來了。
“難得一起吃頓飯,可要喝點酒?”雍寒山見雍黎照舊是有些沉默,沒多少話的樣子,大約是想借著酒意多聊兩句,便問道。
大約是想到什麽,還未等雍黎同意或拒絕,他便又道,“還是算了,你在長楚時舊疾複發,想來還是要多調養調養,這酒還是少喝的好。”
又問,“這次舊疾發作可凶險?近來身體如何了?要不要再請大夫來看看?”
“其實無礙。”雍黎道,“我那日昏迷時恰好出溪在附近,得他救治,我這次並未沉睡多久,近來身體恢複得不錯,您不必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雍寒山這句話無意識地重複了兩句,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免心中又用上一絲淒清。
作為父親,他遠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兒,當他知道遠在他國的女兒舊疾複發而自己卻又無能為力,那種挫敗的淒涼,永遠也不知該如何表述。
雍黎大約難得地體會到雍寒山此刻地心境,她也不知為何,隻覺得從前不知真相,從前固執已見的怨怒,似乎此刻消散了大半,她開口勸慰道,“所有的事情如今還在我的掌控中,我也完全能自保,即便有意外之事您也該相信我的能力可以去解決,所以,您也不必過於為我擔心。”
她大約這十年從沒與雍寒山說過這樣的勸慰之言,雍寒山是真的怔住了,他動動唇,不知道該說什麽,盛了一碗菌菇雞湯遞到雍黎手邊。
雍黎接了,低頭喝湯,一時亭中靜謐,二人相對用完了晚膳,侍女送上茶水來,雍黎捧了杯子,“今年中秋祖父不回來,前些時候收到祖父來信,他如今大約在陳國京城,也未曾說歸期,不過看著估計也不會早,今年春節若能回來便算快得了。”
“我近來未曾收到你祖父送回來的信件,怎麽?他給你的信中可有說什麽?”雍寒山問。
“左不過陳國的一些朝堂局勢,與我細細剖析了幾分。祖父目光透徹,能看到的東西遠比常人,我是想去陳國走走,祖父倒可先替我多看些東西。我將來往陳國一遭,也不至於全無頭緒。”雍黎道。
雍明之當初決定去陳國其實也是為了雍黎,他每隔一兩個月便會給雍黎寄一封信,將陳國局勢剖析得十分透徹,雍黎每每細細研讀下來她祖父得信件,都會有豁然開朗之感。雍黎覺得,她祖父若不是如今閑雲野鶴的不爭於世,若如今是個坦然明朗的亂世,以她祖父之才大約便是被各國爭相招攬,或是欲除之而後快吧?
“為何想去陳國?”雍寒山聽她那話,有些猜不透她的想法。
“總不會是去遊曆玩耍……”雍黎淡淡道,“您當是知道陛下的意思的,也當是知道陛下對陳國的態度的,但其實,去陳國走一遭,是我自願的。祖父與我分析得再詳細,對我而言終究是之上之言,遠不及親自過去一遭更能深刻體會。”
她笑,“也許大約我可不費吹灰之力,不必動上璋一兵一卒便能使陳國局勢走向我們希望它走向得樣子,那樣對上璋而言是最有益的。”
“陛下的打算,陛下的態度,自有陛下去籌謀布局,你何必自作主張?!”雍寒山勸道,“陳國亂局,你何必去淌那個渾水?求一個實職,在定安安安生生地待著,或者你想會華陽或者平皋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父親此話是憐惜勸解,隻是您知道我的,我最真實地目的,和心中一直所求的最終的結果,我也不想再多說幾遍,畢竟每說一次,你我二人都要傷痛一回,既然如此,也不必說了。”雍黎道,“您如今控製京畿衛其實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再入朝可有可無,再說朝中六部,也沒有什麽能吸引我的地方,我總不能再如初入朝時再搞個變法出來?且不說是否有變法的必要,單如今這天下的局勢,上璋的局勢,哪裏能再攪動些不平靜的風波來?”
“不過說起來,我倒是想將律法再修一修,當年母親主持重新修撰整改《太初法典》,這本是利民利國之大事,但因各種緣由,到底阻礙重重,最終還是沒能完全成功,不過較之沿用前朝的法典已經成熟了許多。我前兩年在華陽時,多花了不少時間好生研究了如今上璋的律法,如要重修,也是個不小的動作,隻是如今還不是重修律法的好時候,這事情得緩緩。”
雍寒山聽了也沒有再多說什麽,雍黎自己的想法,他自來不會幹涉太多,更何況她那脾氣,有些事情他也幹涉不了。
“再說吧。”雍寒山道,“陳國使團如今在京卻都是禮部陪同,看陛下的意思,似乎並不像你再插手太多,大約也是為你著想,陳國使團那邊的事你也不必跟得太緊。”
“這事我明白。”雍黎將茶盞擱回桌子,卻令身邊侍女卻切了西瓜來,她晚上一向茶喝的少,倒是吃些瓜果舒服些,“不過陳國使團那邊徹底丟開手的可能性不大,陳國那個和婉公主有問題,我得再好生查一查。”
“什麽問題?”雍寒山問道。
“大約腦子有病吧。”雍黎若有所思地回答,“所以我需要再好生查一查,之前一路上不方便,如今在定安倒是可略放開手腳去好生查查了,若這和婉公主真有什麽問題,那還真不能讓她嫁得黎賀。”
“不讓她嫁?如今陳國雙王送親,使團已在定安,這門親事時箭在弦上,不結也得結,哪裏是你說讓她不嫁便能不嫁的?”雍寒山有些不讚同道,“你莫要做什麽不妥當的事情,否則便是陛下也難回護你。”
雍黎卻突然一笑,目光流轉,看向自家父王,“您莫不是忘了,當初這門親事是怎麽來的?這親事既然是我談過來的,我自然也有辦法不動聲色地解決了,還能讓他陳國怪罪到咱們上璋頭上。”
“你想做什麽?”雍寒山仍舊有些不讚同,但他也是知道雍黎性情手段的,一旦她認定的事情,怕是也沒那麽容易能回頭,他也不再深勸,隻想了解她心中所想,也好隨時可為她助一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