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中毒
沉檀院中建了一座三層高的木樨閣,站在其上視野開闊,往北便能見到雁山,除了主峰,另有三座稍矮的山峰,緊挨著主峰的那座山便是將靈山。
雍黎坐在窗前饒有興致地觀賞那幾座山,她左肩衣裳半褪,任覓鐸給她上藥裹傷。而身後隔著重重簾幕屏風,聽得崇大夫一邊絮絮叨叨地交代注意事項,一邊叨叨絮絮地教訓雍黎不知道保養雲雲。
“崇先生,殿下肩上這傷似乎有些炎症,您拿的這幾種藥可有消炎的?”覓鐸說話間走了心神,給雍黎擦傷口的手重了些,疼得雍黎肩膀顫了顫,趕緊放輕了動作,又道,“若是連亦在就好了,她懂些醫理,處理這樣的傷口向來眉頭都不皺一下的。”
“那紅瓶紫塞的是消炎的,先上了閉合傷口……紅瓶白塞的那藥,再上消炎的藥粉。”崇大夫高聲回答了,又道,“之前的傷就沒好全,從哪裏又弄了這一身的傷回來?我這裏開了兩個方子,往後半個月先按著這方子抓藥,早晚兩劑,一頓都不能少。回頭我再寫了食補藥膳的單子送過來,每日三餐按著我的單子用膳。”
“多謝先生了。”
雍黎無所謂地抬手,覓鐸將紗布從她腋下繞過,卻因顧忌著壓迫了傷口不敢用力,繞了幾次都沒纏裹好。
“罷了。”雍黎接過紗布,自己三下兩下纏好,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拉好衣領,又就著明絳的手穿好外袍,方對外麵道,“把簾幕拉開吧,請崇先生進來。”
崇大夫在侍女的帶領下麵不改色地進了內室,他在璟王府甚久,也知道這間內室是雍黎素來休閑所用的茶室,盡管雍黎素來行事已不可用尋常女子準則評判,但崇大夫還是恪守禮度,在門前站住。
“崇先生請坐。”雍黎指指自己對麵的一榻,笑道,“關於我父王的病情,有些事想問問您。”
崇篤拱手道了謝,道,“殿下請講,屬下知無不言。”
“積勞成疾什麽的我並不太相信,崇先生,我隻問一句,我父王是不是中毒?”雍黎將案上華陽那邊送來的文書規整好放在一邊,由覓鐸取走送出,。
她問得頗為篤定,崇大夫卻奇道,“殿下如何知道?”
“這兩日路上我也收到些府裏送來的消息,從病重到好轉前後不過十來日時間,哪裏有這樣蹊蹺的事?”
雍黎漫不經心地答,接了明絳遞過來的茶,朝崇大夫微微一抬手,示意,請。
“屬下忘說了,這茶您近日也喝不得。”崇大夫卻伸手攔住她,又對侍立在一側的明絳道,“往後殿下喝的藥茶,你記著些,黃芪三,當歸紅棗各一,加水煎煮三刻,取汁;餘渣再加水適量,煎煮兩刻,取汁。將這兩次藥汁攪合給殿下當茶水飲用。”
明絳忙應了,仔細記在心裏。
雍黎卻無奈地一笑,順從地擱下已經送到嘴邊的茶盞,另接過覓鐸遞過來的白水。
崇大夫滿意地點點頭,道,“我方開始並沒看出王爺是中毒,當時王爺的一應脈象表征奇特,氣促蒼白指尖紫紺像是心髒上的問題,而低熱盜汗咳痰咯血卻又像是肺上的毛病。但後來我發現王爺指尖轉青黑,才知道是中毒。王爺中的那毒並不難解,我不過試了兩三個方子便解了,不過解毒過程中我倒是確認了一點。”
雍黎微微偏頭,目光詢問。
“王爺之所以中毒,主要是因一味胡索,而這胡索是西川獨產的一味藥。”崇大夫眼中含笑看著雍黎,語意深長。
“崇先生這話是亦有所指。”雍黎一眼撇過去,涼涼道,“您可直說。”
“不敢。”崇大夫禮數周到地拱拱手,“關於中毒前後原由我問過王爺,王爺說隻是誤用了一盒香料,其他的卻並未多說什麽。而那盒香料,小廝後來拿給我看過,是稀有的南地水沉香,而裏麵確實有份量不淺的胡索。”
南地水沉香?
這暗中的人到底是誰?不過一盒香料便可將璟王府的目光引向兩處,出自西川的胡索直指昌王黎紹,而來自定安的水沉香卻指向成安帝黎緗。
讓璟王府與昌王相爭?還是讓璟王府與成安帝反目?亦或是兩者都有?
雍黎目光冷然,扣著茶杯的手指卻微微收緊,露出清晰的骨節。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那雙手是從哪處幽漆可怖的角落伸出;無論你那雙手是從哪處深埋於塵土的紀年中伸出,三年前,八年前,亦或是二十一年前……終有一日,我會一步步走近你,一步步撥開你層層裹疊的偽裝的外衣,直到將我手中經年的風雪冰霜打磨的劍,穩穩地,送入你的胸膛!
“這毒是誰下的,我不知道。不過我想著,我這個父王既然能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病重又迅速好轉的消息傳出去,必然對幕後之人已有猜測和打算。”雍黎哂然一笑,繼續道,“甚至由不得我不猜測……,這前前後後的一番折騰本就出自他手。”
“這件事王爺說他心中有數,殿下或許也有猜測。”崇大夫站起來,拱拱手告辭,“我素來隻負責治病救人,其他的事不該我知道的我一概不管,屬下這便告退了。”
“請便。”雍黎微微側首,含笑點頭。
院外那百十來株桂花樹如翻騰的綠雲,其間隱隱綽綽露出密密的橘紅色的細碎花朵,秋風送進來清甜的香氣,這清甜的香氣中,雍黎思緒翩翩。
而此刻,上璋宮城中青牆玄瓦的長明殿,極其普通的薄荷香氣自案角峻峭起伏山巒層起的錯金博山爐中嫋嫋升起的白煙中消散開來。通透明亮的長明殿內殿,寬長厚重的紫檀書案前坐著端嚴肅穆的上璋帝王。
喜怒素來不形於色的成安帝黎緗,捏著通政使司唐顧親自送來一塊布絹,月白色已有些泛黃的布絹上有清晰的百十來個字,隻是那布絹捏在素來養尊處優所用必精的皇帝陛下手裏,怎麽看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過**行字,成安帝反反複複看了幾遍,臉色卻絲毫未變,他抬起頭目光審視地看著下方恭立的唐顧,“這條陳是誰送到你那邊的?何時送的?”
“來人是璟王府的人。因新擢上來的左通政不曉事,見這條陳著實不合規製,隨意壓在了下麵,到今日才啟出來,因此耽擱了有三四日,還請陛下恕罪。”
帝王威嚴,心思難測,更何況這件事本就是自己通政使司的過錯,唐顧聽了成安帝沒什麽情緒的聲音,忙伏地請罪。
“無礙,你先下去。”成安帝將布絹疊了兩疊擱在一旁木盒中,往侍立一旁的大太監餘海道,“明日朝後,召靖節軍副將曹逸來見。”
“是。”餘海立即躬身應了,起身時目光卻落在擱在木盒上的那塊布絹上,他是認得雍黎的字的,又斟酌著笑道,“公主素來心思奇巧,許是見陛下日日奏章條陳的看得累,用這布絹也給陛下換換感覺。”
成安帝在這個跟在自己身邊四十多年的人麵前也難得鬆了些心神,嘴角也帶了些輕快的笑意,“鳳歸還是個孩子,朕倒真希望她多些小兒女般的情致。”
停了停又道,“她那般行事周全,光風霽月無可指摘,朕那兩個兒子哪裏及得上她?
“公主大才大德,兩位殿下也不差,如今兩位殿下辦事的能力陛下不是一直看在眼裏嗎?哪裏又說起這樣的話來?”餘海從書案後捧出另一疊中書閣呈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地放在陛下習慣的左手位置。
“他們……”成安帝沉吟片刻,順手拿過一本,還未打開,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上璋上下有封地的王爵侯爵,勢力最大的莫過璟王府,你覺得,璟王他會反嗎?”
“陛下……”餘海嚇得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到手上都不自知。
成安帝阻了他下跪的動作,輕笑一聲,“你這是什麽表情?朕問你你答便是了,難道還怕有人說你幹政不成?”
餘海頗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帝,卻沒有說話,似乎今日皇帝陛下有些奇怪,好像從早間閱了地方遞上來的某個奏章爆發了一通之後就這般了。
“罷了,橫豎華陽去後,再沒有人能與朕無所顧忌地說話了。”成安帝直指放朱丹的碟子,吩咐,“裏麵朱砂不多了,再添些。”
餘海依言取了朱丹添上,卻見得成安帝孤單的背影有些心酸,也顧不得僭越,忙勸慰道,“老奴覺得隻要璟王心裏還有華陽長公主一分,隻要宣陽公主在一日,璟王府與朝廷必然相安無事。璟王是重情的人,老奴跟在陛下身邊這麽多年,當年陛下與璟王還有長公主之間是何等感情,老奴也看得清清楚楚。”
成安帝看著筆尖鮮紅如血的朱丹,神思惘然。
朕又何嚐不知道,但再怎樣的感情,再怎樣的相安無事,終抵不上刻意製造的裂痕,年年月月,那裂痕越來越深,是不是最終還是會走向刀戟相向的結局?
至清亦恐行山鬆。
阿絡,你曾經的這句詩,到底是自警還是預言?
阿絡,我怕我最終還是會傷害到鳳歸,我怕到最後,連我自己都不能控製自己。
成安帝微微閉了閉眼睛,執筆複沾了朱砂,淡淡道,“你下去吧,去太後那邊說一聲,朕晚間去萬壽宮用膳。”
“是。”
餘海躬身欲退下,卻聽成安帝又道,“等等,元乾宮博古架上那串鶺鴒香珠,派人送去平皋。”
“是加到給公主殿下退陳的封賞裏嗎?還請陛下明示。”餘海有些不解,與年初陳國這一戰後,有功者皆有封賞,宣陽公主作為主帥自然封賞頗重,陛下先前也已經擬定了一應旨意,待一月後大軍至京便昭告天下,怎麽這時又專門提出這麽一個珠子來?
“明日單獨先送去,平皋那邊傳來消息,璟王似乎身體有恙,這珠串是名醫出溪所製調養身體很是合用。另外再挑些用得著的藥材,一起送去。”成安帝隨手打開案上奏章,執筆低頭審閱。
餘海抬頭看了眼陛下的臉色,猜測這或許是陛下刻意給璟王府的額外的恩寵,必然做此旗鼓大張之態。
隻是……
餘海恭敬退出殿外,抬頭正見天光正好,遠遠見著長明殿外廊下一排排宮燈微微地晃,宮牆之內長風已起,宮牆之外,又待如何呢?
這榮寵之重,賞無可賞的璟王府,到底可還承得住隱於風平浪靜之下的波濤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