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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見

  雍黎沒能按計劃往華陽去,剛過治城,便收到平皋那邊傳來的急件。


  璟王病重!


  雍黎看一眼信封封口處的三枚青色梅砵紋,心下也是一驚,這是王府急令的標識,往日裏出現一枚都是不能輕視的大事,而此消息竟然加了三印!


  雍黎拆開信件,是璟王親信林棹的字跡,她一目十行地看下來,目光在最後兩字上落下來——速歸!


  她神思微動,盡管麵上再怎麽平靜,卻還是忍不住片刻的方寸大亂,她敲敲車廂朝外喚道,“林軼!”


  “少主有何吩咐?”林軼趕馬上前在她窗前俯下身來。


  “你速遣人先往前麵驛站和桃花津渡口做些安排,我們走水路,改道琚州。”雍黎簡單地做了交代。


  “改道琚州?我們不去華陽了?”林軼有些奇怪,自家這個主子向來安排好的事不會又輕易地改變的,難道發生什麽事了?

  “不去華陽,回平皋。”雍黎扣著車窗微微沉思,忽然又道,“請孫家姐弟來我這裏。”


  “是。”


  阿珠和孫捷很快就上了雍黎的車,孫捷方進來便看到微微倚窗斜坐的雍黎,許是一向見得雍黎端方從容,難得見她如此散逸不羈的樣子,孫捷一時不知該如何,見自家姐姐已經坐下,也隻得守禮地在車門口坐了。


  “阿黎姑娘有事找我們嗎?”阿珠似乎看出她心情有些不愈,小心地問了。


  “不過想和你說聲抱歉。”雍黎坐直身子,“我臨時有事不往華陽去了,明日會從桃花津渡口改道琚州,華陽離這裏大約還有五六日路程,我會安排人送你們到華陽城內。”


  “姑娘言重了,若沒有姑娘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到華陽呢,自然全憑姑娘安排。”阿珠一向是個能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人,凡事也不想太過麻煩他人,又道,“姑娘若不便,把我們放下也是無礙的。”


  “是,把我們放下,我能護好姐姐,阿黎姑娘不必為難。”孫捷也應和道。


  “此話何意?”雍黎看了眼阿珠,淡淡一笑,將桌上折得整整齊齊的一張紙遞過去,“既然說好送你們去華陽,又怎會不應諾?你們放心,這一路皆已安排妥當,不會為難。這是我的手書,你在華陽若有什麽困難可拿這個往華陽宮,找長史祝詞。”


  “華陽宮?華陽公主府?”


  孫捷驚訝出聲,他是聽說過華陽宮的,當年華陽長公主在封地的府邸是先帝親自下旨督辦整修,所有規製均是帝王行宮的規製,比之一般親王府邸又高出許多。


  畢竟向來生活在山野,他雖猜測出雍黎身份不凡,卻也不知道雍黎與傳說中的華陽長公主是什麽關係。


  “阿黎姑娘……,是華陽府裏的人?”阿珠小心翼翼地詢問。


  “這封手書加了我的印鑒,務必收好。”雍黎顯然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又隨意地交代了句便停車讓她們下去了。


  孫捷在自家姐姐身後磨磨蹭蹭地下了車,從雍黎這一側車窗前走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遲疑道,“今日這一別,也不知能不能再見,阿黎姑娘,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姓名?”


  “你覺得以‘黎’為姓如何?”


  孫捷被她這一問問得怔住了,‘黎’是上璋國姓,這是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難道阿黎姑娘的‘黎’其實不是名,而是姓?她是上璋皇室中人?


  孫捷想著,似乎突然鬆了口氣的感覺,也難怪,這般氣度風華,除了帝王家又有那個家族能輕易地培養出來?

  “是我冒犯了。”孫捷拱手一揖到底。


  “不是冒犯,有些心思存了,莫若早些斷了的好,否則最終還是害人害己。”雍黎在他欲轉身退走的時候開了口,“我姓雍,我叫‘雍黎’。”


  雍黎在下個驛站棄了馬車換了快馬便上路了,甚至未來得及略作休整,一路疾馳不過半日便到了桃花津渡口所在的占平縣。誰知原本晴明的天空漸漸暗淡了下來,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殿下,渡口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自己的船來不及過來,所以就近租了條,殿下隨時可以出發。”


  雍黎站在望江岩下的亭子下麵看不遠處稀稀落落停了幾條船的渡口,又見外麵的雨下得其實並不怎麽大,遂取了傘,道,“走吧。”


  她話方落,一直與林軼一同隨侍在她身側的那位南嶽策主事立即便告退離開亭子,雍黎知他是先去做一應安排,也不理會。


  撐著一把輕巧簡素的青色府綢竹骨傘,雍黎不疾不徐地往渡口走,全無路上來往行人因這場雨帶來的行色匆匆。


  雍黎到渡口時,岸邊僅停了一艘船,遠遠地瞧見自己的人正在碼頭與人交談什麽,看樣子似乎有些問題。


  雍黎信步走過去,見船舫仍好好地停靠在岸邊,但船上似乎已經上了人,便知這是被人先占了。除了往來收拾安排的隨行人等偶有的嘈雜聲,船內隱約有斷斷續續的琴聲傳出,雍黎微微側耳,凝神聽了會兒,覺得這琴音雖不連貫,即便隻是簡單的幾個音節,但其中似有大氣象大光明,甚至帶出些超脫凡世的廣博來。


  林軼也看到了船中有人,雖人數不多,但顯然那些人行走舉動皆有章法,一看也是大家出來的。


  “怎麽回事?”林軼問那船主,語氣不太好,“不是說一切安排妥當的嗎?”


  “這位大爺,是這樣的,我們船局裏臨時被抽走了大半的船,最近來往租船的也多,剩下的本就不夠,這是最後一艘了,本是給您留著的,但看您這麽晚都沒來便以為您們是不用的了。裏麵那位客官又是急用,所以便先給他們了。”那船家討好地解釋。


  “既然這樣,我們也來了,便讓他們讓出來吧。”雍黎看著那船家堆了滿臉的笑容,麵無表情地轉了臉去,用袖子擦了擦衣襟前不小心濺上的水珠。


  “這不行,那位客官已經付了銀兩,我們可不好輕易毀約。”


  “那我們也付了定金,你們便可輕易毀約?”


  雍黎語氣一貫清冷平靜,盡管並無怒意,隻是她向來拒人千裏的態度和氣勢,卻讓那人覺得威壓迫人,不熱的天氣裏也生出滿頭的汗來,忙支支吾吾地道歉,許諾退回定金。


  “我家主子也無須你退回定金,你隻需今日再安排艘船來,此事便可帶過。”林軼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也不多生枝節,隻是語氣陰冷地做了最後的警告和交代。


  “不是我不安排,是真的沒船了,最遲也要等到明天才行。”那船家有些為難,“若客官能寬限些,我一定安排明日最先到的一艘船。”


  “少主?”


  林軼偏頭輕聲詢問雍黎的意見,他也是知道事情緊急,不容拖延半刻,隻是這真的是沒辦法,若果等華陽那邊安排的船過來至少也要兩日。或者就直接找上占平縣的官府,征用官船或許還可以。


  雍黎沒有說話,卻看見船內走出一人往船頭來,那人執禮甚恭,對雍黎道,“我家主子請小姐一見,不知可否請小姐移步?”


  “少主。”林軼下意識地攔住雍黎。


  “貴屬也可一道上來。”那人見狀也不以為忤,反倒有所體恤。


  雍黎倒沒覺得有什麽危險的,但她向來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想應邀,正欲拒絕,卻聽船內三兩聲弦響,最後一個徵音散去的時候,有空雅清絕的聲音接上,如雪峰融水帶著冰雪而下的泠然清邃,卻又於回轉出透出深山碧潭靜水流深的沉和。


  “雨濕秋涼,夜色漸起,若在下有幸,願與姑娘同行一程。”


  雍黎一怔,透過船上微掩的門窗,隱約看見船艙內坐著一人,看不清身形人影,而風神秀異,氣度顯然是極好的。


  她這一遲疑之後,捋了捋傘柄處垂下的瓔珞,然後在林軼他們驚訝的目光下上了船。


  “請。”之前來請的那人躬身一引,禮數極為周全。


  雍黎波瀾不驚的緩步走過,方走到門前,便已有人打開了門。


  素錦簾,織成席,骨木案,蘅蕪香。


  裝飾清華的船艙內,她看到船內趺坐的那人,一手握著書卷,一手擱在琴上,雍華如璧,端方如珪,寧和如月,寫意如風。第一眼,覺得他當於道院鬆風嫋嫋處撫琴吹笙,微吟處,便覺得林岫也已浩然;後一眼,又覺得他當是於寒涼不勝的高閣處攬月挽星,獨往時,唯山川或可比肩。


  象牙白的深衣廣袖越發引散出知蓄書史的清致與博極今古的清奇,甚至帶出了一絲幽僻之耽的清狂來。雍黎從不知道柔和清素如綾錦紋,竟也能被穿出這般雍容爾雅出月隱山般的林下風度來。


  感覺到艙門大開,那人目光從書上移開,抬起頭便看到門前執傘而立的雍黎,天色晦暗加之雍黎是背著光的,他看不清雍黎麵容神色,卻還是擱下書,起身相迎。


  “姑娘請進。”


  雍黎在他擱下書時,一眼便看出那人先前所看的是一本道家典籍——《虛銘經》,心下雖詫異了片刻,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收傘進去。


  直至走近,她方覺得這人不光是好氣度,連容貌也是神清骨秀,如仙露明珠疏朗明華。


  “家奴無狀,不知規矩,強租了姑娘預定的船隻,我已嚴加斥責,還望姑娘寬宏。”那人引雍黎上前坐了,謙和致歉,“姑娘若無可周旋,我們自然相讓。”


  “不必。素來價高者得,更何況船商隱瞞毀約,原也怪不得你。”雍黎在那人執禮相請下從善如流地坐了,畢竟那人也如此懇切地道歉,她也素來不是在此等小事上糾纏的人。


  “姑娘租船是往哪裏去?我往琚州北縣方向去,若姑娘同路,承蒙不棄,我們或可同行一程。”那人語氣一貫疏朗謙和,目光清和若有若無地籠罩著雍黎。


  他在雍黎進來時便已經暗暗對她有所觀察判斷,這個女子看來清冽遙遠不可接近,即便一身簡素男裝在旁人看來有些怪異,但這她卻穿出一種疏闊高華的氣度。素來心思如冥,不可捉摸如他,此刻竟也看不透眼前這個女子。


  “公子仁心,卻之不恭。”雍黎接過那人親自奉上的茶盞,聽他說往琚州方向去,未加思索便答應了。她到不怕這人別有用心,不過瞬息間心思微動,似有所指引,便也不再多想,總歸琚州離這裏也不過三五日行程,實在不行下個渡口下去便是。


  “如此甚好。”那人見雍黎答應,忙喚了外麵侍從吩咐一番,“仔細收拾幾間房間出來,務必使姑娘安住。”


  “勞煩公子了。”雍黎道謝。


  “與姑娘同行是在下之幸,何談勞煩?”那人含笑淺淺,一派君子端方。


  雍黎看他一貫謙謙君子的模樣,看似平易近人,卻於舉止言語中透出種疏離來。她知凡大家子弟皆有種天生而來的傲視他人的氣勢,而這人態度雖說不上傲視,但那種親和中透出的疏離,卻是讓人不由自主地仰視的高度。


  而這其中並不包括雍黎,她的心性這麽些年早已鍛煉地堅忍,便是四海湧怒,泰山崩摧恐怕也不能震撼她太多。


  雍黎微微垂目看著眼前的茶盞似有所思,而那人卻看著她若有所思,他們二人似乎都不是擅談的人,當下寂靜無聲,在旁人看來似乎有些尷尬,但這在座的兩人似乎都不覺得。


  室內燃著的蘅蕪香似乎香氣愈發濃烈,偶然間從半掩的窗間透進來的江風才吹得這香氣散了些。


  似乎有一聲輕笑響在雍黎耳側,以及那人清朗沉轉的嗓音。


  “輕弦不擬嶺上梅,妙筆難描王者香。”


  雍黎抬頭直直看向他,卻見他眉眼含笑盯著自己,明明是稱頌自己的語句,但雍黎卻在他那般和熙清華的目光中莫名地生出幾分惱怒來。


  然後又在他的笑意下覺得自己這點惱怒著實有些莫名其妙,心下自嘲一笑。


  涼涼道,“不敢當公子謬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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