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誰為斯民謀
守門士兵們神情一變,端起長槍朝外望去,隻見前方的百姓死命地往兩旁躲閃,一騎如飛而來,即使遇上人流也不減速,一味死命地抽打馬鞭,催促胯下的馬兒飛速朝著城門奔來。
人群不斷躲閃,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那匹馬也離城門越來越近,幾個呼吸間便來到了士兵們的眼前。
隻見馬上的騎士身上滿是灰塵,臉上已被風沙塵土覆蓋,認不出樣貌,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用盡,卻仍舊不斷地抽打著胯下的馬兒。而他的坐騎嘴邊已經吐出了白沫兒,那粗重的喘氣聲,即便是相隔幾丈的士兵們都能聽個一清二楚。
這匹馬已經跑到了極限,停下之後便是它的死期。
守門的百戶已經到來,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朝廷的上好驛馬,這騎士肯定是送緊急文書的!他不敢怠慢,連忙吩咐屬下將自己的坐騎牽來,這才上前拱手問道:“你的馬要死了。可有重要公文?請出示腰牌,若是情況緊急,我這坐騎可以給你使用。”
馬上那疲憊不堪的騎士聞言不由精神一振,眼中透出了喜悅的光芒,如釋重負般長長舒了口氣。
正在此刻,他胯下的馬兒,終於長嘶一聲,前蹄一軟,轟然倒地,馬上的騎士大驚,他在空中一個翻身,直接從馬背上淩空彈起,“砰”地一聲落到了百戶的腳下。
這個動作花費了他最後的力氣,他順勢坐在地上歇息起來。
在地上休息了好一會兒後,騎士才在背後一扯,掏出一方插著紅翎的黑匣子。
那騎士臉上有摔破的地方,鮮血如注般湧出,然而他擦都不擦一下,向那百戶展示著紅翎黑匣,張開的嘴巴卻是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
那百戶湊近他嘴邊用心辨認,他知道,能讓一位久經沙場的騎士這樣不舍晝夜的奔跑回來,肯定有重要軍報。
“紅翎急使!緊急軍情?!”那百戶大聲問道。
騎士用力點頭。
那百戶自是懂得規矩的,一見是十萬火急的軍報,急忙自己的坐騎給牽了過來。
士兵們也很有眼力見的將騎士給扶上了馬,那些本在謾罵的百姓們此刻也不罵了,讓主動讓出一條寬敞的道路來,任由百戶護衛著騎士狂奔入城。
將騎士送出朝陽門後,百戶望著騎士的背影,眼中透露著幾分不安。
百戶名叫徐忠,他出生在一個將官之家,曾經多次參與朝廷的北伐戰爭,因為積累軍功,升任濟陽衛指揮僉事。
不過齊王被削之後,他被牽連了,被朝廷連貶數級當了個守門百戶。屢曆戰爭的他,不同於旁邊這些在京城享受太平的老爺兵,他的眼中透著幾分不安與擔憂。
北疆難道又不安寧了嗎?我徐忠還有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的機會嗎?
徐忠正值壯年,就這麽當個守門的養老官,他真的不甘心!
紅翎急使一路策馬狂奔,直奔到千步廊外的石牌下,他也受不了這麽長久的奔波,體力也透支了,伏在馬背上,便再也起不來了。
千步廊外站著站著很多守衛,見狀都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查看。隻見那騎士雖然已失去意識,手裏卻還死死地抓著一方插著紅翎的黑匣子。
侍衛們自然認得這是十萬火急的軍情,眾人臉上神色皆是一凜,急忙掰開紅翎急使的手指,將黑匣子取了下來,一名守衛舉著匣子,二話不說地便往兵部衙門跑去,剩下的守衛則將昏迷的紅翎急使抬去太醫院救治。
兵部衙門裏,齊泰臉色鐵青,他狠狠一拍桌子,怒道:“阿魯台賊心不死!居然敢舉兵南下,逼近北平城,這是在欺吾皇新登大寶!膽大包天!真是膽大包天!”
衙門裏的堂官們見尚書大人勃然大怒,都是唯唯諾諾地附和,小心地勸道:“部堂大人息怒,咱們還是趕緊奏報皇上吧?”
“對!”
齊泰是個急脾氣,他一整官袍,朝著眾下屬喝令道:“速去請戶部尚書鬱部堂、戶部右侍郎卓大人前來,本官要與他們一起進宮麵聖!”
“大人!大人!皇上早上出宮了……”
“出宮了?去哪了!?”
“不,不知道。宮裏沒有通知我們兵部,急切間若是想找到皇上,恐怕還得找黃大人與方大人他們才行。”有機靈的下屬在他旁邊小聲道。
“這……”頓了頓,齊泰神色複雜地說道:“別找鬱部堂了,隻喊卓大人就行……說本官在太常寺等他,讓他快點。”
……
太常寺主要是管著禮樂、郊廟、社稷、壇壝、陵寢等事,也是是大明掌管禮樂的最高行政機關,但它以前卻是個影響力不大的衙門。
從字麵上看太常寺的職能不小,為什麽說它影響力不大呢?因為太常寺的職能跟禮部有重合,跟工部也有重合,太常寺卿要跟禮部尚書與工部尚書這樣的大佬掰手腕,明顯不是一個級別。
按照正常來說,太常寺本應該是事情很多,權力不大,油水很少,做少了挨罵,做多了頂鍋的受氣部門。
但是自從前任禮部尚書鄭沂告老,黃子澄相繼掌握削藩大權之後,這一情況便反轉了過來。新來的禮部尚書陳迪,雖然是李景隆那一派的,但是在朝堂卻是不得人心的,當勳貴的狗腿子,在文官圈子裏名聲自然不好;而工部尚書沈溍早就成為了個擺設,什麽朝廷大事都參與不了,哪裏有黃子澄的聲勢?
原本黃子澄因為上次輿論的事情,名聲上是有些不佳,但是方孝孺入朝以後,這情況就又轉變過來了。
方孝孺方大人可是皇上跟前最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他都三天兩頭的往太常寺跑,這信號就又不一樣了。方孝孺方大人,可是為皇上製定建文新政的決策人,總覽新政全局,可謂是大權在握、前途一片光明。
黃大人、方大人的關係如此好,下麵那些有心思的官員們能不經常來太常寺走動走動嗎?
即便沒事,來這裏送送公文,請兩位大人指導指導自己衙門裏的工作,也是好的嘛。跟著兩位大人混個臉熟,以後說不定能被兩位大人想起來,碰到機會說不定就這麽被提拔了呢。
所以,太常寺儼然成為一個小朝廷,另一個權力核心,朝堂裏的事什麽都能管上一管,指導一下。
每天這裏進出的官員,也都是不是什麽小書吏,最低都是各部衙門裏的堂上官,這些個官員可都是大忙人,常人想見都見不到,大批的官員等著他們的接見。
可是他們現在卻都幹起書吏的活計,可能是覺得自己衙門裏的書吏平日裏太辛苦了,每日重複做著上傳下達的工作,所以大人們都體諒下屬,都想體驗體驗基層工作,與書吏們換了換位置,讓書吏們也坐坐公房,自己來跑跑腿,感受感受底層的不容易。
時值一天當中最忙碌的時候,外麵的官吏來來往往,一派繁忙景象。
黃子澄與方孝孺剛處理完削除代王的首尾工作,他們二人的心情一片大好,二人準備忙裏偷閑,在黃子澄的太常寺卿公房裏,煮酒小酌,小小慶賀一番。
太常寺這衙門本就年久失修,夏秋兩季比較燥熱難耐,加上外麵人來人往的,汗水與呼氣聚集升騰,整個衙門裏都更感悶熱了。
不過一進黃子澄的公房,卻是覺得冷氣逼人,公房的四個角落都不間斷地放置著幾堆冰盆。提供冰塊的官員也是很有眼色的,兩位大人每日都為國事操勞,為皇上分憂,如何能夠熱著呢?
何況,黃、方兩位大人偶爾還要到公房裏一邊聚餐,一邊處理公務,如何能讓他們感覺到不舒服呢?
雙倍冰塊的供應是不夠的,要在不間斷的情況下,按照五倍的分量來供應!
兩個共識一致、文化水平相當、興趣愛好相同的朝廷重臣,在舒適的環境當中,放開心胸,吟詩作對,把酒當歌,好不快活。
黃子澄與方孝孺相處起來非常舒服。幾次長談下來後,他對方孝孺的人品學問十分欽佩,他博古通今,且為人正直不阿,正是理想的同僚搭檔。
這二人每次相聚都會生出相見恨晚之感,這段時間下值回家之後,也是經常串門,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上值的時候又是一起參與機要國事,一起擬定處置,堪稱合作無間。
黃子澄更是發現方孝孺對於先帝在位時期以猛治國,心中也是不以為然的,跟他一樣認為先帝的做法雖然頗有成效,但殺戮過甚。
現在他們不僅要削除藩王,還要著手改革官職,效仿以前的聖賢,幫助皇帝經濟天下,削除洪武年間積攢的怨氣。
有這樣的偉大目標,他們倆這段時間每日可謂是起早貪黑,翻遍古籍,總結前人經驗,一番辛苦下來,對於朝廷改製一事,已經打好了草稿,潤色一番之後,不日便能將具體條陳遞給皇上。
他們倆準備效仿史書上的三代賢王,恢複周禮與上古官製,再恢複井田製!
在他們眼中,除了書上記載的上古美好年代外,自秦漢以來,所有的盛世加起來都算不得什麽。他們二人相信,隻要按照他們製定的條陳實行,大明天下必然會海晏河清,盛世萬年!
他們二人對於腦中構勒出來的美好藍圖十分向往。
想到這裏,二人頻頻舉杯,毫不掩飾地展現著心中的愉悅。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二人都覺得酒足飯飽,黃子澄遂命下屬撤去膳食,換上了茶水與瓜果。趁著這間隙,方孝孺推開窗戶,放了些新鮮的熱浪進來,冰塊放多了房間裏實在有點冷。
此刻正值正午,天空白雲稀少,烈日當頭,陰影變成藍色,屋外的樹木在酷熱中昏睡,而房間裏竄出來的颼颼寒氣,卻從濃林密葉下掠過,正是一片難以見到的景色。
方孝孺見此,忽然心中有感,隨即詩興大發,婉婉吟道:
我非今世人,空懷今世憂。
所憂諒無他,慨想禹九州。
商君以為秦,周公以為周。
哀哉萬年後,誰為斯民謀。
“好,好詩!”方孝孺正在收著尾音,陶醉之間,卻被屋外的一陣擊掌叫好聲驚醒,扭頭一看,卻見齊泰與卓敬已聯袂從屋外走進了公房。
卓敬猶自擊掌笑道:“正學先生不愧是當世大儒,轉眼之間便得如此佳句,此詩全文之中都透著一股憂國憂民的急迫感,而這開頭一句‘我非今世人,空懷今世憂’更是顯出了正學先生的一片忠君報國之心,卓敬不及也。”
方孝孺正欲答話,拿著那紅翎匣子的齊泰也是撫須說話了:“希直詩句之佳,吾輩確實不及,隻是這最後這句‘哀哉萬年後,誰為斯民謀’,卻又一股獨醒於塵世的傲氣,泰站在希直身邊,倒是自慚形穢了。”
齊泰這是有些不滿,北元阿魯台都舉兵南下,兵圍北平城了,而這兩個朝廷重臣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還在這裏飲酒吟詩?
卓敬聞著公房內那還未散去的酒氣,也是暗自搖了搖頭,不過他在建文集團中的地位隻是中等,他保持了緘默,等待齊泰來把握節奏。
齊泰正要將紅翎急報拿出來,卻不想黃子澄、方孝孺卻認為齊泰的話隻是打趣之語,他們早已熟稔,大家同為天子肱股,一向同進同退,自然不會諷刺。
方孝孺還是一副笑嗬嗬的表情,黃子澄更是搶著話頭興奮地對齊泰說道:“尚禮、惟恭你們二人來的正好!希直吟詩之前,我與他正在草擬朝廷改製之事,此事事關重大,天下臣民莫不關係其中,若是擬定的不夠周詳,那些損了利益的人必然會趁機攻擊改製,興風作浪,壞陛下大事。你們正好也來幫我們參詳參詳。”
說完,黃子澄便將他們草擬的改製奏疏,遞了兩份過去。
“改製?這是誰的注意?”齊泰與卓敬大吃一驚,不是說好先削藩再弄其他的嗎?怎麽現在要一起弄了?藩王們還沒擺平,現在北元又打來了,還要準備改製?這是嫌天下亂得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