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建文帝的文青病
“謝陛下。”王中緩緩地站了起來,麻木的雙腿讓他一個趔趄,不過他還是憑著毅力站穩了,他躬身回道:“回稟陛下,會同館那邊說那個占領舟山的山南國如期派來了使團,世子唐納德擔任主使,使團從長江過來,已經要入京了,說是帶來了很山南國的寶石、金銀、胡椒、蘇木、香料進貢新皇,這是要朝拜陛下呢,會同館那邊請示陛下,該用什麽規格接待,用什麽規格賜下他們回去的賞賜,以及來年的朝貢份額。”
“快將國書拿來給朕看看。”聽到是來向他這個新皇帝進貢、朝拜的,朱允炆臉上的笑容更甚了。
舟山群島的問題,朱允炆根本沒怎麽放在心上,那個地方乃是“不毛之地”,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價值,而且朝廷在多年前就實際放棄了,拿那麽個雞肋一樣的小地方給山南國暫住一下也沒什麽不行,隻要他們恭順就好。
即便有人出來反對,到時也可以隨時收回,朕可是宗主國皇帝,一道旨意過去,小小山南國還敢拒絕歸還嗎?
至於來年的朝貢份額,不就是一些錢財嗎?隻要山南國不過分,朕都可以賞賜下去。
王中像變戲法似的,再次從蓑衣裏拿出一份紅色硬木外裹著黃色絹布的國書,雙手將其高高捧起,小心地放到朱允炆的禦案上:“請陛下禦覽。”
朱允炆嗬嗬一笑道:“王伴伴辛苦了,將蓑衣解下來吧,朕看著都怪累的。”
他都覺得王中這一招很厲害,也不知道這王中是怎麽弄的,蓑衣裏能放這麽多的奏本,而不見一點紙張的濕潤。
王中依言退下脫衣,自有小宦官前來將蓑衣拿走。
王中一刻不敢怠慢,立馬給朱允炆拿過來一盞宮燈,好令他看得更清晰一些。
朱允炆微笑著將國書拿起翻開,仔細觀看,這一看,便不動了,那樣子仿佛被人點中了穴位,一下子定格住了一般,唯有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國書上逡巡。
國書的格式一般要寫兩種文字,一種本國語言,一種漢字。可是朱久炎這個假使節哪裏懂什麽山南國文字?
他的這份國書,隻好以漢字為主,半吊子的英格利希為輔,朱久炎可不覺得此刻的大明會同館裏有懂英文的人。
雖然也有官員質疑,這文字與洪武年間的國書文字有很大區別,但朱久炎已經向會同館的官員說明了,這是英格利希是山南國神話時代,流傳下來的上古文字。
這個時期的歐洲才剛要渡過黑暗的中世紀,剛確定議會君主製,離文藝複興和麥哲倫環球航行,還有個小一百年呢。
往後歐洲流行的也是法語,大明朝廷要想跟講英文的人接觸,按照正常的軌跡來說,起碼也要等到幾十年以後。
所以此刻的英文,在會同館官員與朱允炆的眼中,就成了山南國的上古文字……
至於假冒的問題,有先帝賜予的金印與節仗在,誰還能作假?何況這山南國世子還帶來二十艘海船與上萬的山南國士兵,這是能作假的嗎?
會同館的官員們沒有任何懷疑,他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安置山南國艦隊與士兵的事,艦隊入京是肯定不允許的,隻能停靠在南京城外,周圍要有朝廷水師負責監視,雖然山南國一向恭順,但是該有的防備還是要有的。
這些事情已經不是會同館所能處理的了。會同館已經呈文請示到禮部尚書陳迪案頭。陳尚書現在應該在與魏國公、曹國公以及榮國公這些個勳貴在討論如何妥善安置山南國海船與士兵的事情呢。
王中在側,自然將這些事情都講給了朱允炆聽。
可是王中說完之後就發現了不對勁,隻見朱允炆臉色紅潤,一臉的陶醉之色,看那專注的神情,好像根本沒聽自個兒在說什麽啊?
王中駭了一跳,以為這國書出了什麽問題。要知道朱允炆平時最注重儀表,時刻要求自己儀舉要端莊要從容,若不是遇到了讓他情緒大起大伏的事兒,是絕不可能如此失態的。
王中非常小心地朝朱允炆靠近,顧不得暴露自己偷學文字的事,引頸去看朱允炆手中的國書。
率先映入王中眼裏的,是一種前所未見的字體,這種字體筆畫園勁秀逸,平淡古樸,一眼看去,每一個字無不用筆精到,始終保持正鋒,少有偃筆、拙滯之筆。
王中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知道,朱允炆的文人病又犯了,根本沒有看那國書上寫的什麽內容,而是沉浸在這山南國世子唐納德的手書當中。
“好字!好字,行楷之妙,冠絕當世……”朱允炆終於開口說話了,隻見他搖頭晃腦,一邊點頭,一邊誇讚道:“這山南國的世子唐納德,倒是練得一筆絕好的書法,漢字在他手中寫出了一股別樣的味道,追求生拙之趣,毫無造作之態,有古韻,有鋒銳,又有一種‘顏骨趙姿’之美,自成一格,還有有一種飄逸空靈,風華自足之感,端是不凡!細瞧之下更是了不得,舒服,真舒服,讓朕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那筆畫翱翔於天穹,清新脫俗,痛快淋漓!盡得其妙,盡得其妙,厲害,王伴伴你來看。”
王中一臉訕笑地道:“陛下,奴婢不識字……”
王中這太監,這幾年雖然偷偷地學習了認字,但是文化水平還是很低的,有些個字他都認不全,自然不懂欣賞什麽書法。
還有,他也不敢讓朱允炆知道他識字,所以哪裏敢搭腔,不見那德子是如何死的嗎?王中打小伺候朱允炆長大,自然更懂得朱允炆的性子。
皇上對宦官是什麽態度他太清楚了,宦官在皇上的心中可算不得是個人。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自己識字,還不活活剮了自個?哪怕自己伺候了他多年,也不管用!
“嗬嗬,也對,看朕糊塗的。不懂沒關係,朕給你說說,這字寫得太好了,你看,這樣的字體真是見所未見,莫非是那山南國世子自創的嗎?字體欹側倒也罷了,讓最讓朕欣賞的是整個行書字與字、行與行之間,分行布局,疏朗勻稱,用墨也非常講究,線條粗細對比強烈,許多筆畫的提按轉折不甚經意,結體不屑精思巧構,任其自然,一派‘天真自然’之趣!”
朱允炆對著國書開頭幾行套話,讚不絕口,“單單這布局來說,就有一派書法大宗師的氣象,實在讓朕見獵心喜,這唐納德若是我大明的子民,朕非召他來身邊不可,可惜啊,可惜……”
王中聽了朱允炆的話,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哪怕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也知道自創一種新字體有多麽困難。家世、天賦、悟性、刻苦缺一不可,那些個行書大家、書法大宗師,哪個不是在綜合了前人的基礎上,再慢慢根據自己多年的刻苦努力修繕,漸漸形成自己的風格?
而這些,都不是一年兩年所能辦到的,非浸淫數十年不可,世上絕大部分人窮及一生都不能得門而入,那山南國世子好像才十七八上下,還是個番邦小國的蠻夷,居然能寫出讓皇上如此動容的好字!?
這當真是蠻夷小國世子寫出來的行書嗎?王中的心中發出了疑問,隨即又曬然一笑,這可是正式的國書,既然會同館報上來說是那唐納德所寫,難道那山南小國還敢找人代筆不成嗎?這豈不是欺君?欺君之罪可不是開玩笑的,山南小國豈敢冒這樣滅國的風險欺騙皇帝玩?
王中哪裏知道,世上還真有人敢明目張膽的欺騙皇帝,而且這個騙皇帝的人,還即將冒充使團來到皇宮,接受皇帝的國事外交接待。
當然,在這國書上的字體朱久炎倒是沒有欺騙他們,真是他親手寫就,他模仿的是後來的書法大家董其昌,董其昌現在還沒有出生,自然就無人識得他的字體。另外董其昌的書法集各家所長,是最容易讓人接受的,既有飄逸之美,又細膩圓潤。
朱久炎從小就有刻意模仿的意識,他的書法從小經過名師曾言的指點,又有自己常年的勤學苦練,自然不凡。但是,將朱允炆的文人病都吸引出來了,卻是連他都沒有想到的。
“這個山南國世子唐納德很不錯!單單這手書法,就足以名動天下。”這是一句由衷的讚歎,隨即,朱允炆卻又情不自禁地再歎了口氣,相較他自己的行書,這封國書的行書明顯要高了不隻一個檔次。
朱允炆喜摹柳書,而且難得可貴自成風格,可惜,柳楷法度森嚴,差一毫則失千裏,極不好學,非有誌者不能成也。
朱允炆的行書雖然也到了一定的境界,但是由於性格的原因,他在行書上一直未臻頂尖。
反觀朱久炎這模仿的董其昌書法,則是匯聚了曆代名家的特點,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朱允炆一邊看著國書上的文字,心裏卻是在想,這個山南國國世子,說是隻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可就是這樣的年紀,偏偏在行書之上,就有了書法大宗師的氣象,莫非他蹣跚學步時就開始學習行書了嗎?
否則,又如何會在這樣的年紀,就達到這樣的境界?
越是想,越是覺得不如,越是讓他百思不解,朱允炆在心裏苦笑一聲,隻怕這隻能用天縱之才這四個字來解釋了。
感歎之後,朱允炆才戀戀不舍地從欣賞行書的意境當中抽離出來,定睛去看國書所書寫的內容。
開頭的套話之後便是真正的內容,朱允炆乍眼一看,那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隻見他雙眸中閃過重重殺機,咬牙切齒地一甩衣袖,將國書扔下桌案,吼道:“放肆!竟敢要挾於朕!?這山南彈丸小國,狡詐非常,出言不遜,真是該死!”
朱允炆此刻的臉色哪裏還有絲毫笑意,簡直是難看極了,每過一息,那怒氣便增加一分。
“奴婢辦事不力,讓陛下受辱,死罪!死罪!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保重龍體……”
哪怕朱允炆的氣場與先帝相差甚遠,但他也是皇帝,天子之怒,自帶一種排山倒海的壓迫感,讓王中臉色大變,嚇得他瞬間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罪。
王中雖然不知那山南國的國書裏說了什麽,但將皇上氣成這樣,肯定是觸及了皇上的逆鱗。
朱允炆冷哼一聲道:“起來吧,和你沒關係,哼哼,這山南國倒是打的好算盤,嘴裏說要來向朕進貢,要永修同好,可是話裏話外,卻處處在向朝廷索要朝貢份額,還為那大明商會說話!為那些個藩王說話!朕定下的削藩之策也是這他番邦下國可以評論的嗎?是如此對君父說話的嗎!?浪費了這一手好字,番邦蠻夷即便學得了我漢家文化,卻也隻學到其形,學不到內在的神韻!”
王中哪裏敢站起來,他聽完,頓時明白了,心裏暗暗咋舌,這山南國瘋了嗎?敢跟那大明商會攪和到一起,還敢在皇上削藩的緊要關頭,為藩王們說話,就憑山南這樣的彈丸小國?
朱允炆怒而起身,氣衝衝地在禦案後來回走動,雙眸中殺機畢現,狠聲道:“王伴伴,朕若是現在立刻驅逐山南國使團出境,將他們劃出‘不征之國’的序列,是否合乎朝廷法度?”
他雖然大怒,但還是有些優柔寡斷,這優柔寡斷的性格便是他學不好柳書的原因。
朱允炆若是沒有跟朝臣們商量,他的心裏便沒有底,做事情顧忌頗多,畢竟是這事代表的是國家外交禮儀。
王中哪裏敢參和進這樣的大事,他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陛下,奴婢隻是個太監,不敢妄議朝政,奴婢覺得,這山南國的事情您還是宣魏國公來商議比較妥當,他老人家畢竟經曆的事多,此刻也正在接待使團。”
朱允炆沉思片刻,也覺得如此大事與一個太監商量不太妥當,確實應該找徐輝祖來商議,也就順著王中的話道:“速宣魏國公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