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談
時近中秋,天幕上銀月如盤。
孟鳶清呆呆地靠坐在窗前,仰頭看著那輪圓月。
前世,他與自己決裂的那夜,月亮也是這般圓。
那夜,她獨自一個人在宣平侯府的後院點起香爐,燃起紙錢,偷偷地祭拜外公。
邱琰為了奪得兵權,以通敵賣國的罪名,將孟家三十七口人,屠戮殆盡,隻剩下她,和與孟家沒有血緣關係的師兄。
全天下都知道孟將軍冤枉,但是邱琰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嚴禁所有人議論祭拜,如有發現,斬首示眾。
所以她隻能偷偷躲起來祭拜,一個破舊的香爐,一手把紙錢的灰,祭奠著大燕最赤膽忠心的軍神,那個最疼愛她的老人。
那時她捂住嘴,眼睛哭到紅腫也不敢哭出聲,因為怕被人發現,韋濟寧現在巴不得找個由頭休了她,把蘇玉扶正。
就在這時,曲長靖出現了。
她從未見過他那模樣,像是一頭絕望的鬥獸,雙目猩紅,壓抑著隨時會爆炸的恐怖氣場。
他讓她跟他一起出關去,現在西戎大軍壓境,朝中已無可用之將,最多一月,西戎大軍將會攻破平靖關,大燕將滅國。
他,絕不會讓恩師守護一生的國土落入戎狄之手!
可她當時一心隻有失去至親的痛苦,在京城這麽多年,她已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婦人,不再是能隨時披甲上陣的巾幗英雄。
她能做的,隻是捂著嘴,悄悄地哭一場罷了。
曲長靖等了她很久,她一直不回答,哭地嗚嗚咽咽。
他眼裏的光亮一寸寸黯下去,最後在即將天亮的時候,從盔甲的裏層裏掏出了一隻陳舊的竹蜻蜓,一揮手,拋入了還燃著火光的香爐之中。
他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大跨步離開了。
自那之後,直到他戰死,也沒有再看她一眼。
當晚,她傻傻地看著那隻竹蜻蜓在火光中化為灰燼,仿佛心底某一處十分重要的地方,徹底消失了。
就在這時,眼前的香爐被人一腳踢翻,滾燙的火苗沾上了她的繡鞋,燙出了血紅的泡。
韋濟寧猙獰著臉指著她的鼻子要休了她,她什麽都聽不見,隻看到他嘴巴誇張地一張一合,蘇玉躲在他身後,得意而嬌俏地笑著。
她突然捂住心口,心痛如絞。
她不顧韋濟寧休妻的威脅,單槍匹馬也要遠赴前線,邱琰這時也因為朝中無將可用,不得不任命韋濟寧掛帥,孟鳶清隨軍出征。
韋濟寧就是個草包,一路上隻顧著和蘇玉遊山玩水,生生耽擱了最後救援的時機。
等她到浚陽城的時候,曲長靖已連戰三日,體力不支被敵軍包圍。
韋濟寧和蘇玉膽小如鼠,見城外敵軍凶殘狂猛,聲勢浩大,便嚇得拒開城門,任由曲長靖在敵軍包圍裏苦苦支撐也等不得援軍。
最後她拚死出城營救,落入敵軍陷阱,在漫天箭雨裏,是他最後護住了她.……
前世的一幕幕,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在孟鳶清腦海裏回旋。
不知不覺間,她早已淚流滿麵,抬手擦去腮邊冰涼的淚滴,孟鳶清眼光越來越堅決。
“我一定要跟你把話說清楚,不管你信不信。”
夜裏,少將軍府的書房裏一如既往燈火通明。
曲長靖正專心看著手中的陣法,突然耳尖一動,目光陡然凜冽,身形一動,玄衣翩飛,眨眼間就出現在了書房外的抄手遊廊。
他墨瞳中殺氣閃掠,吐氣冰寒,“誰?”
“是我。”
孟鳶清轉身,目光深沉。
曲長靖一怔,頓時收斂了凜冽迫人的氣勢,看著她皺眉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我有話跟你說。”她牢牢地鎖定住他的眼,聲音低沉。
曲長靖見她寧願半夜翻牆都要找過來,也沒有再說什麽拒絕的話,轉身進了書房。
“你有什麽話就快說吧。”他開門見山道。
孟鳶清看著他冷淡的容顏,心底一股酸澀緩緩湧動,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想殺邱琰。”
曲長靖神情一滯,看著孟鳶清認真地說道:“如果你不去爭得太傅之位,那我就一定會殺了邱琰,不擇手段。”
沉默了片刻,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因為,他之後會毀了孟家。”
他會殺了外公,殺了孟家所有人,還有你……
曲長靖皺著眉,嘴角勾起一個不相信的弧度,“他?毀了孟家?”
看著曲長靖一臉荒誕的模樣,孟鳶清早已猜到,沒有人會相信,區區一個邱琰會扳倒帝國天屏的孟家,哪怕他自己,現在也不會相信。
“師兄,你要記住,我姓孟。帝國軍神是我親外公,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你能為孟家做的事,我孟鳶清也一樣做得到!”
孟鳶清言辭鏗鏘,因為激動,素白的小臉上都升起了一陣駝紅。
“所以,請你相信我。就算你不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做,那麽至少,請你看在你曾經發過的誓言,永遠守護孟家人的份兒上,助我可好?我也是孟家人,你守護孟家,就要守護我!”
曲長靖麵無表情地看著孟鳶清理直氣壯地耍無賴,良久以後,才突然開口,“所以那日在東郊牧場,你是想殺他?”
孟鳶清沉默了片刻,點點頭,“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我恐怕已經得手了。”
隱約埋怨的話,讓卡在曲長靖心底一塊隱隱作梗的石頭,緩緩放下。
長歎了一口氣,他態度和軟了幾分,但還是沒有多親近。
“也罷,以後你與他的事,我不再插手便是。”
他還是沒有相信孟鳶清所說的,邱琰會毀滅孟家的鬼話。
不過也如她所說,她到底是孟家人,隻要她不做危害恩師的事,他也沒理由和她作對。
孟鳶清情知曲長靖已經妥協了。
雖然還沒有原諒她,不過至少他能別再誤會她,別在她費盡心思殺仇人的時候,他堵在外麵放水就行。
“真是,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硬啊。”孟鳶清鬆了口氣。
像曲長靖這樣外表淡漠,內心極為高傲的人,很難認定一個人,也很難原諒一個人。
她現在也隻能一步步慢慢來了。
不過想起先時林氏透露出來的消息,孟鳶清就嘴角抽搐。
曲長靖看著麵色有些古怪的孟鳶清,奇怪道:“你還有什麽話嗎?”
孟鳶清猶豫了下,還是咬牙道:“師兄,我還得到一個消息,你知道了一定要挺住啊。”
曲長靖一愣,“什麽消息?”
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孟鳶清才假笑道:“我聽說,三日後的中秋夜宴上,聖上,打算給你指婚……”
曲長靖眼睛猛地瞪大,瞬間石化,手上的書啪地一聲掉落在地。
孟鳶清樂不可支地看著曲長靖難得傻掉的表情,憐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師兄你趕緊趁著這三天,好好想一個合情合理,又不會觸怒聖顏的借口拒絕吧,比如戎狄不平,不談婚事?”
好一會兒後,曲長靖目光終於又有了焦點,他深深地看了孟鳶清一眼道:“我為什麽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