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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三章 天下第一(十四)

  意識仿佛墜入了無盡的深海。


  無數奇怪的聲音在耳邊飄過,像是一個個氣泡破裂,又或者某種詭異生物的呐喊。


  少年感到窒息,不斷掙紮,不斷上浮,想要回到水麵呼吸新鮮空氣。


  然而任憑他如何舞動四肢,依舊像是毫無憑借,沒有產生絲毫推力。


  窒息感愈發強烈,少年意識越來越模糊,他不願就此放棄掙紮,拚命睜開眼睛,終於隱約看清周圍的模糊景象。


  頭頂上,一團淡黃色光暈,像是神明俯視眾生的慈悲目光,帶給少年一絲莫名的力量,讓他奇跡般擠出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拚盡全力想要抓住那團光。


  然後——


  無數氣泡在身邊快速翻飛,一股強大的浮力,推動少年像是飛行一般衝出水麵。


  “啊——”


  少年大喊一聲,猛然坐直身體,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寒冷而不由打了個冷戰。


  少年略顯迷茫的眼神,終於成功聚焦,緩緩看清周圍景色。


  屋角是一張簡陋的木桌,上麵擺放著泥土製成的簡易水碗,更上方有一扇吱嘎作響的蒲葉窗,絲絲寒意正從那掩蓋不住的縫隙中鑽入屋內。


  除此之外,就剩下幾張歪七扭八的竹椅,以及徹底熄滅的火爐。


  這裏是什麽地方?

  少年眼中現出一絲迷茫,卻馬上聽到隔壁一聲低沉的吆喝:“吼什麽吼!”


  少年臉上下意識流露出慌張的神色,就像是做了什麽壞事被人抓住把柄,想都沒想直接鑽進被窩,將涼透的草編被子蒙過頭頂。


  又把父親吵醒了。


  盡管意識仍有些迷茫,但少年還是清楚辨別出了剛剛那聲呼喊的主人,那個常常因為吸食沼澤麻葉而精神不振的父親,哪怕自己起夜不小心漏出一點聲音,都有可能將他吵醒,然後換來一陣劈頭蓋臉的痛罵,甚至可能直接遭到一頓毒打。


  帶刺荊條抽在身上的疼痛依舊曆曆在目,少年即便意識不太清醒,身體仍舊本能做出了反應。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少年在心裏默默祈禱,後背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不斷發抖。


  就這麽過了十幾秒鍾,遲遲沒有第二聲痛罵,也沒有那令人心悸的邋遢腳步聲,少年高懸於心中的石頭,這才總算落下。


  (太好了。)

  少年下意識鬆了口氣,又等了一分鍾,確定那低沉的鼾聲再次響起,才偷偷鑽出被窩,為了避免發出聲音,直接赤腳踩在冰冷的幹泥地上,臉頰因為腳底驟然湧上的寒意而抽搐了一下,卻仍保持躡手躡腳的動作,小心翼翼走到窗邊。


  就在少年準備關上那扇總會被大風吹破的窗戶時,眼角餘光不經意劃過牆麵,神情一怔,視線定格在那麵銅鏡映照出的人像上。


  劣質銅鏡甚至沒有經過拋光,僅僅隻是用簡單的工具打磨發亮,加上窗外的月光不甚明亮,使得鏡中的少年模樣愈發扭曲。


  然而這已經是少年家中最值錢的器具了,因為其他用品父親都可以手工打造,唯獨這些金燦燦的片片,隻能從部落祭祀那裏用糧食換取。


  鏡中的少年,臉龐呈現扭曲的長方形,墨綠色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頭上,長期營養不良使得少年臉上早早生出了皺紋。


  看到自己長相的一刻,先前那詭異夢境中的朦朧感徹底消失,少年仿佛一瞬間記起無數不小心遺忘的片段。


  (我叫克裏木……我有一個父親,有一個姐姐……父親在部落裏做木匠,姐姐嫁到了另一個部落,聽說成了一個小番長的妾室……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了……)

  少年眼神發直,盯著鏡子呢喃自語,直到一陣冷風吹過,凍得他打了個激靈,才從那種奇怪的愣神中清醒過來,下意識搓了搓雙臂,翹起腳尖,想要將險些讓他著涼的罪魁禍首的窗戶關上。


  一抹白光劃過夜空,瞬間將整個屋子映照的如同白晝。


  少年克裏木目光一怔,手停在半空中,隻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趕緊揉了揉眼瞼,同時移開目光。


  可再睜開時,外麵已經恢複了漆黑一片。


  (是我出現幻覺了?)

  克裏木心中生出一絲疑惑,瞪著那雙因為過於瘦弱而顯得比例失衡的大眼睛,想從窗縫中看清外麵的變化。


  幾處火把依舊散發著溫和的光亮,整個部落安詳靜謐,沒有任何奇怪的風吹草動。


  (果然是錯覺……)

  克裏木搖搖頭,這麽冷的天氣,他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樹皮衣,還隻能遮住上半身,腳指頭已經快要被凍僵,根本沒有更多思考的時間。


  反正就算真出了什麽事,村裏的戰士們也會第一時間前去查看,根本不會有什麽危險。


  想到父親床頭懸掛的那幅畫像,克裏木原本還有些慌亂的心緒,瞬間安寧下來。


  這裏可是一百七十二個獸族部落中,實力最強的哢哢木部落!

  部落酋長艾文木,是被譽為那位獸皇之後,最強的天命之子!


  既擁有獸人強健的體魄,同時還獲得了罕見的薩滿智慧,掌握並精通了自然魔法,即便放在所有種族中,也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擁有這樣一位戰無不勝的酋長保護,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雖然克裏木所在的這個小村落,隻是整個部落中最偏遠的一角,但克裏木相信,隻要部落中出現任何異情,部落戰士們都會第一時間趕到,酋長大人不可能放棄他們這些虔誠的臣民!

  關上窗戶,克裏木雙手抵在胸口,大拇指在前胸劃出一個半圓,閉上眼默默祈禱了幾句,感覺心神好像受到了安撫,已經徹底平靜下來,便準備回到床上重新入夢。


  剛剛那種奇怪的噩夢,克裏木也是第一次做,現在回想起來,依舊沒有什麽頭緒,隻能歸結為白天剛聽了礦場的大叔念叨那場令百族沉淪的終焉之戰,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明天要找大叔算賬……害得我差點又被父親打……”


  克裏木在心中發了句牢騷,臉上卻帶著笑意。


  對於那位對自己極為照顧,甚至比父親更像父親的前輩,還是發自心底感激。


  “轟——”


  一聲令人心驚膽戰的巨響從屋外響起,馬上便是一陣地動山搖接踵而至。


  克裏木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死死抓住床沿凸起,努力不讓自己跌倒,然後在這極為強烈的震動中,扶著牆邊來到門口。


  “父親——”


  沒有回應。


  克裏木心中沒來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父親!”


  克裏木鼓足勇氣推開門,卻沒想到剛打到一半便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再難進分毫。


  然而就是這半開的木門,讓克裏木能夠看清外屋的狀況,不由自主捂住嘴巴。


  皎潔的月光灑進屋內,就像是一層銀色瀑布,傾瀉在倒塌的牆壁上。


  原本擺放一張大床的南角,一塊幾乎有整個屋子高的圓形巨石,散發著滾燙的熱氣,將周圍的木屑點著。


  火光映照下,地麵上似乎有些濃稠的液體,數量很少,卻因為高溫灼燒而散發出難言的惡臭。


  克裏木腦海一下子變得空白,他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睡眼朦朧、連腳步都站不穩的男人,一手拎著荊條,邊痛罵著那場奪走了妻子的部落戰爭,邊拎起兒子的後襟,一下下敲打屁股。


  “父親……”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臉頰滑落,卻也隻有一滴。


  少年幹癟的身體,甚至已經擠不出痛哭的淚水。


  克裏木張了張嘴,直接的喉嚨像是被火燒一樣發堵,眼眶也像是被艾木蔥熏過,一股沒來由的憤怒,徹底吞沒了少年的身體。


  “啊——”


  少年用不知從哪獲得的力氣衝出大門,從倒塌的牆壁上跨出,結果卻被眼前的一幕再次震懾到——


  仿佛世界末日般的場景,無數遍體通紅的石頭從天而降,每一個都有半間屋子大小,就像是下雨一般砸進大地,所有土石磚房,在這些大到誇張的巨石麵前,根本不堪一擊。


  整條街道布滿裂縫,一棟棟被損毀的房屋燃起大火,許多人永遠迷失在睡夢中,他們的運氣還算不錯,至少沒有體會到斷骨焚心的痛苦。


  運氣最差的一些,便是從夢中醒來時,身體已經變得殘缺不全,偏偏因為獸人強健的體魄,即便大量流失鮮血,依舊遲遲不能死掉,隻能在不斷增強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緩緩等待死亡。


  痛哭與痛呼終於在街頭響起,克裏木木然的看著眼前宛如地獄的景象,嘴角卻詭異地上揚起來。


  (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夢!一定是我還沒醒過來!)

  克裏木猛吸一口氣,正要放聲大笑,卻嗆入了不少煙塵,禁不住咳嗽起來。


  “救……救命……”


  旁邊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喊,克裏木扭過頭去,是鄰居那位摳搜勢力的老太婆。


  此刻麵色可憎的老婦人,左半邊身子鮮血淋漓,一條胳膊已經消失不見,綻開的衣襟中,幾乎可以看到森森白骨。


  “醜老太婆,不用爬了,隻是一場夢,夢醒了就不會痛了。”


  克裏木站在原地,一臉笑意的回道。


  “夢……”


  老婦人念叨了幾句,目光逐漸渙散,臉上的痛苦也舒展開來。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


  克裏木下意識眯起眼睛,接著扭轉身體,最終將視線定格在極遠處的空中。


  那裏……似乎多了兩個白色的光點。


  其中一個白點越來越大。


  克裏木眉頭微皺,怎麽感覺好像是個人?


  而且正在往自己這邊靠近?


  克裏木抓了抓稀疏的頭發,有些想不明白這場夢到底是怎麽回事。


  既然想不懂,幹脆就不去想了。


  少年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小屋,回到那張冰冷的小床,興許眼睛一閉,再睜開便是風和日麗的白天了。


  一道人影落在少年身前。


  準確來說,是“砸”進地麵。


  克裏木悚然站定,那猛烈狂卷的氣流,像是刮走了他心中最後一股勇氣,就這麽全身顫抖的看著距離自己不到十米遠的深坑。


  一雙滿是血汙的手,從坑中伸了出來。


  接著便是墨綠色的亂發,繁雜的白色紋身,以及象征著高貴身份的飾品。


  男人抬起頭,與少年目光對視。


  克裏木瞳孔猛地一縮,身體難以控製的向後跌倒。


  那精悍的雙眼,如立峰般高聳的鼻梁,以及標誌性的長疤。


  酋長大人!


  確認了男人的身份,克裏木腦海中產生了瞬間的空白,接著之前被盡力掩蓋掉的一切悲傷、憤怒、絕望,全部像是破冰的江河,同時瘋狂湧出。


  “艾爾木大人……我的父親……大家……嗚嗚……”


  克裏木像是夢境中看到那抹光,挪動著身體爬向自己最信任的那道偉岸身影。


  然而——


  “跑……”


  克裏木表情一愣。


  為什麽……為什麽所向披靡的酋長大人,眼中竟然會生出絕望的神色?

  還有……“跑”是什麽意思?

  難道酋長大人身邊,不應該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又一道身影從天而降。


  克裏木茫然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你是……”


  克裏木思緒頓了一下,終於想起一個名字:“隔壁村的奧達木?”


  克裏木曾跟著匠料師傅前往鄰村賣東西,見過這位似乎剛剛聲名鵲起的年輕人一麵。


  比自己打了十幾歲,卻已經成為村裏獨當一麵的主心骨,當時克裏木遠遠看著青年的背影,心裏還十分羨慕。


  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而且眼神……為什麽這麽陌生?


  “背離自己的信仰,就隻能是這種下場。”


  青年獸人笑了起來,接著在克裏木呆滯的目光中,抬手一揮,酋長便像是被踢飛的皮球飛向天空,然後再次重重砸進地麵。


  “你……咳……不是奧達木!”


  血流滿麵的艾爾木半睜著眼睛,竭力嘶吼道:“你到底是誰?”


  “天命之子?笑話,我才是這一代的最強者。”


  青年獸人嘴角噙起一抹戲謔的笑容,蹲下身,抓向已無反抗之力的艾爾木。


  “嗯?”


  奧達木的手停在半空,突然扭過頭,眼中現出一抹狐疑之色。


  “這裏為什麽會多了一個人?”


  克裏木已經被徹底嚇傻,隻是下意識向後靠去。


  畫麵在這一瞬間定格。


  一道身影從少年身上閃出,輕輕歎了口氣。


  “看來隻能到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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