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六章 鬥轉星移(三)
雷雲來的快,去的也快。
本就支離破碎的教堂廢墟,如果說之前還勉強保持一絲原有的形狀,在經過這麽一陣雷霆滌蕩後,便徹底化為烏有,即便站在原址上,放眼望去,也隻剩下了遍地焦炭般的粉末。
白衣青年單手按在劍上,身上再不見絲毫雷霆之氣,就仿佛之前根本沒有出過劍,神情自若的站在原地,盯著不遠處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
不過很快,一道模糊的黑影從地下“鑽”出,出現在白衣青年身後,卻沒有趁著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進行突襲,而是逐漸凝實身體,盯著青年背影,目光有些沉重。
正是衣著破損不堪、麵帶狼狽之色的教宗陛下。
白衣青年心有所動,轉過頭,臉上微露錯愕之色,似乎這才意識到之前那個是假身,有些懊惱的拍了拍腦袋,自語道:“哎呦,竟然被人金蟬脫殼還不自知,我真是蠢……還好你沒有從背後偷襲,要不恐怕得受不輕的傷咯。”
涅墨西斯冷笑一聲,不予應答。
他現在的狀況,遠比表麵看上去更加糟糕,就仿佛一個全身布滿細密裂紋的水缸,雖然看上去完好無損,但如果不抓緊時間修複那些裂痕,稍一受到衝擊,就有可能整缸決堤。
剛剛那一劍,已經算是直白無誤宣告了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再演下去就沒有意思了,所以涅墨西斯才選擇主動出現。
雷雲出現,殺機遍布,涅墨西斯硬吃了一記雷擊,以獨門暗係秘法化出了一道與真人氣息無異的分身,拚著魔法之心受損的代價,隻是為了讓青年誤以為自己已經遭重,繼而心神鬆懈。
也隻有這樣,他才可能搏出那唯一一點勝機。
涅墨西斯閱人無數,自然了解這些所謂的年輕天才的心性,尤其那些成名越高、名望越大的後起之秀,在這種時候反而會出現致命的疏漏。
倒不是他們倨傲自大,不把對手放在眼裏,給了敵人可乘之機。
事實恰恰相反,許多年輕天才是經過了無數場血腥廝殺磨礪出來的,所以絕不會犯麻痹大意的低級失誤。
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們通常都對自己的實力有著極為清晰的認識,同時對於交戰對手,也會有著清楚了解。
像白衣青年與涅墨西斯這種情況,對方在他出手的一刻,就應該清楚了大致的實力範圍,所以一怒之下,才會選擇最直接卻能恰好重創自己的招式。
涅墨西斯就是賭青年對局勢的把握了如指掌,所以自信他躲不掉這次攻擊。
隻要心神稍稍偏移到另外兩處戰場,涅墨西斯就有把握抓住機會,不說反敗為勝,最起碼能夠稍稍扳回劣局。
隻可惜最終的結果差強人意,青年表麵上如涅墨西斯所期許那般,似乎開始遙望另外兩處戰場,但真正的精神力與劍氣鋒芒,仍舊死死鎖住周圍。
涅墨西斯先前便有種直覺,這種引蛇出洞的手段,若是自己從背後出手,固然能夠真正傷到青年,但自己也絕難逃脫下一劍。
以傷換名,對於青年來說,似乎很劃算。
隻可惜青年的演技太差,不理解過猶不及的道理。
如果剛剛稍微表現出對周圍的警惕,說不定涅墨西斯就要按捺不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然後被毫無懸念地……一劍斬落。
這種明明對手比你強,偏偏還很聰明的感覺,讓教宗陛下很不爽。
更多的卻是惶恐。
涅墨西斯已經有些騎虎難下了,之前為了這最後一份投名狀,他也算是在兩位神使麵前拍著胸脯保證過。
可是誰成想,自己挑選的對手,不但劍術遠遠超乎想象,就連心境都如此沉穩老練,全然不像一位年少成名的天才劍士,反倒有著那些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家夥的狡猾。
涅墨西斯心神動蕩,全神貫注的盯著對麵的動向。
實話實說,這位向來運籌帷幄、自認謀略武力皆過人的教宗陛下,真的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打,八成是打不過。
跑,更不可能跑。
一旦在這裏怯戰,不但會令諸位大人失望,甚至還有可能因此遭到反目,甚至直接成為神使們的獵殺目標。
比起注定沒有活路的死,涅墨西斯更願意拿命跟眼前這個青年賭一下。
賭他能夠撐到其他兩位大人處理完各自對手,前來支援。
至於這份投名狀最後會不會反而變成了拖累他的敗筆,結果已經注定,就看他能挽回多少了。
有些出乎涅墨西斯預料的是,白衣青年既沒有急著打過來,也沒有繼續那拙劣的“演技”,而是忽然拍了一下自己腦袋,有些懊惱道:“糟了糟了……一不小心做的有些過火,萬一那位皇帝老兒追究起來,隻能交給大哥去周旋了……”
白衣青年將視線移過來,涅墨西斯下意識便在身前造出一個屏蔽結界,卻沒迎來對方的劍氣。
青年有些不滿道:“都怪你,打打殺殺就算了,為什麽非要逞什麽口舌之快,這下子害人害己。”
涅墨西斯感覺胸口有股鬱氣,呼之欲出,不過忍了半天還是老老實實憋了回去。
要是放在其他時候,其他對手,他肯定早已反唇相譏,拿對方最深惡痛絕的言語進行反擊了。
然而麵對這個一言不合就用雷劈人的劍士,偏偏還比自己厲害,涅墨西斯就沒法用自己的方法講理了。
不過輸人不輸陣,涅墨西斯表麵上仍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嘲弄神情。
雙方交手前三個回合就處於大劣勢,涅墨西斯心境肯定也受到了一定影響,畢竟這十年間他的眼光都是淩駕於這些凡夫俗子之上,真正把自己當做了未來的神使。
現在敗給一個劍士,心理上接受不了,但情感上涅墨西斯還是可以承受的。
畢竟他這位候補,距離真正的神使還是有不小差距的,若是今天哲甫血肉之軀換成能量體,涅墨西斯有自信,先前那一道雷擊,根本對他造不成多少傷害。
魔力流瀉與轉化速度的差距,就是如此恐怖。
白衣青年終於向前走了兩步,卻仍然沒有流轉劍氣的意思,像是單純為了更近一點說話,神情淡然道:“我們辰家男兒最是胸懷寬廣不記仇,所以你之前口無遮攔的事,我就不予追究了。”
涅墨西斯冷笑相對。
似乎現在他除了冷笑之外,想要找回麵子,也沒有其他辦法。
青年繼續道:“不過有一件事要小心,萬一之後遇到我那位大姐,她可是女兒家,跟我另一個妹妹都是被父親捧在手心裏養的,哪像我們倆兄弟,可謂是吃盡了苦頭。
因而我這個大姐心眼太小,你可千萬不要以為她也跟我們倆兄弟一樣好說話,萬一嘴上沒個把門的,自己喪命事小,被我姐牽連到其他人可就是大罪過了。”
涅墨西斯皮笑肉不笑道:“聽你這意思,是不準備殺我了?”
白衣青年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說實話,我們兩個之間並沒有太多仇怨,你現在也隻是那些神使的狗腿——嗯神使候補?這麽形容可能更好一些。
我們辰家跟神使之間倒是有一些舊仇,算是解不開了,但你不一樣,你現在還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加上我這個人又比較懶,隻要你願意就此離開,並且直到事情結束前不摻和這件事,我就替大哥做個保證,之後瑪蘭該歸誰就歸誰,我們和奧德烈之間不過是生意往來,不會幫他穩固局勢。”
白衣青年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現在滾蛋,可以免死。
不識時務,他也不嫌麻煩。
涅墨西斯目光閃動,臉上浮現出思索的神情。
白衣青年倒也沒催,隻是將精神力遠遠散播出去,並非擔心兄姐那邊的戰況,而是提防除了這兩人之外,現今仍未發現的不穩定因素。
尤其要注意的,是遠處那座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結界的奇怪能量波動,每當白衣青年將精神力滲透進去,就如同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雖然結界現在看上去仍然穩定,但誰也沒法保證裏麵究竟有什麽東西,或者什麽時候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從背後偷襲一下。
至於對麵的教宗大人,白衣青年倒不是特別在意。
在選定對手的時候,白衣青年其實是有一些抵觸的,畢竟三劍士隻有年歲之差,卻沒有高下之分。
讓自己對付一個最弱的家夥,就算身上似乎還藏有一些連他都看不出底細的手段,但也不過是鄉下的螞蚱,頂破天也隻能蹦躂兩下。
可惜自己年齡最小,便最沒有話語權,隻能任由兄姐將其他兩人挑走。
本來白衣青年是想提醒那個似乎要撿軟柿子捏的死靈法師兩句,畢竟自己那位大姐最討厭醜的東西,那副骷髏架這麽折騰,無異於羊入虎口,提著脖子要往劍尖上碰。
結果開口之前大姐的鬥笠帽簷微微動了一下,白衣青年就隻能將話咽回肚子裏去。
看來比起醜八怪,大姐覺得打一個弱雞更沒勁。
白衣青年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以他的心境,當然不會被對方三言兩語挑唆動怒,之前那佯怒一劍,便是給對方提個醒,同時也是給他一個台階下。
你看看咱倆的實力差距,反正也沒什麽大仇,你也犯不上為那些神使在這裏丟了性命,幹脆就此滾蛋,我也懶得殺你。
白衣青年覺得自己已經夠寬宏大量了,那位教宗大人更是聰明人,應該不會做出愚蠢的決定。
至於在那邊裝模作樣的麵露糾結之色,恐怕是身居高位時間長了,沾染上那些世俗的麵子氣,又或者在心裏暗示自己這不是背叛,隻不過形勢所迫不得為之,好讓自己有著更光明正大倒戈的理由。
不過這段內心戲,是不是也忒長了點?
“嗯?”
白衣青年終於覺察到一些不對了,視線迅速移回涅墨西斯身上,眼中微露愕然之色。
涅墨西斯再也憋不住冷笑,嘴角微微上揚,幹脆將攏於寬袖之內的手抽出來。
原本手臂位置已經變成了一道黑煙,勉強撐著袖子,前端則是結成一道充滿不祥氣息的魔法陣。
涅墨西斯低沉吟唱,同時將魔法陣向下壓去。
接觸地麵的瞬間,一道黑芒迅速擴散向四周,便衣青年隻感覺身體陡然沉重了許多,像是整個領域內的重力也受到了影響。
白衣青年收回精神力,臉上帶著則一絲不解,皺眉道:“這麽隱秘的陣法,準備階段甚至連我都沒有察覺到,肯定跟這座城市中提前埋下的陣眼有關……你到底準備了多久?”
眼看殺手鐧完成,白衣青年也成了插翅難飛的雀兒,涅墨西斯終於一掃先前的陰翳,開懷大笑道:“我不想跟一個死人廢話。”
白衣青年歪了歪頭,露出略顯困惑的表情,手指輕點下巴,就這麽自言自語起來:“我們來的消息應該是絕密的,所以你不會是提前接到了情報,而且與奧德烈碰麵的地點,之前也沒有詳細談過,這座城市又有提前埋下的陣法……難道你手下有精通預知或者術算能力的魔法師?”
白衣青年隨即搖頭,否定了之前的判斷:“就算真有這種高手,一旦預知對象實力遠超施術者,就會受到嚴重反噬……比我們三個厲害的預知魔法師,應該還沒出生才對。”
白衣青年說的極為平淡,卻又像是在說一件不容置喙的事實。
涅墨西斯終於開口:“不用猜了,就是你想的最後一個可能,我用了十年時間,按照諸位大人的吩咐,在整個瑪蘭,所有城市,都埋下了能夠增幅我魔力的陣眼。所以就算不是在索奧睿斯,你的下場也一樣。”
白衣青年露出恍然神情,隨即又惋惜的搖了搖頭:“這種結界倒是有那些神使一貫的作風,以一地生靈的命作為獻祭材料……你這位教宗,對待自己的臣民,可是真的狠呐。”
涅墨西斯冷笑連連:“成大事者,至親可殺。”
白衣青年臉上終於現出一分怒意,隨即眼中又露出幾分失望。
涅墨西斯心髒頓時停跳半拍。
隻聽青年用極為平淡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就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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