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華光熠熠 一吻永恒
身影的出現將大部分的光都擋住了,隻有幾絲餘輝從他的頭頂漏出,灑在了婉妍的身上。
可就是那幾縷光,點亮了婉妍的整個世界,讓這個陰霾的夜晚全都亮了起來。
老翁立刻從手上抽出了兩條紅綢,雙手捧過放在麵前這位貴公子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從他掌中拿過那一塊相比於兩根紅綢而言,過於奢靡的銀子。
直到麵前之人轉過身來,婉妍都還沒反應過來。
“蘅……蘅笠……?”
婉妍像是喝多了,又像是根本沒醒來,整個人都暈乎乎的,結結巴巴道。
有震驚,但更多的是不確定。
一半暮色沉沉,一半燈火輝映之下,來者的身影陰明相交、挺拔有致,最明顯不過就是他。
可是婉妍睜大了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終於敢出言相認。
往日的蘅笠,穿戴永遠是規整得一絲不苟,從頭到腳一塵不染,不論是領口還是衣帶,永遠都是那個最恰到好處的位置,最嚴謹的弧度。
而他的頭發不論是用銀冠束起,還是散落而下,他都會苛刻地讓每一根頭發,都始終保持著最精美的樣態。
然而今日,蘅笠的形象簡直與往日大相徑庭到離奇。
他純白的衣褂淩亂地搭在身上,領口歪到了左側不說,袖口上、衣擺上,心口邊,都肉眼可見地沾染了幾塊血跡。
而蘅笠的頭上沒有束銀冠,隻有一根過於樸素的木簪在頭頂形同虛設,任一半的發絲潦倒地搭在其上,另一半的發絲像是逃荒一樣遍布在蘅笠的腦後、肩頭,一直垂到了腰間,甚至在蘅笠的額頭兩側,還滑落了兩綹發絲,柔軟而無力。
但其實這些細節婉妍幾乎都沒有注意到,她看見的,隻有蘅笠的臉,慘白得沒有一分血色的臉,就像是一張剛剛展開的宣紙,潔白,空洞,了無生氣。
可就在這樣慘白的臉上,偏偏又有那樣一雙紅透了底的雙眸,將紅白兩色之間可怖的差異,演繹到了極致。
這就是婉妍為什麽不敢立刻相認的原因,因為在婉妍心中,蘅笠明明該是那樣的模樣,清冷,孤傲,超脫塵世,心中有普天,目中無一人。
婉妍覺得就算是到了世界的盡處,他也絕不會流露出絲毫的猶豫與遲疑。
蘅笠就像是一直在雪原中央盛開的梅,一身傲骨,綻放得肆意,收斂又張狂。
可此時站在婉妍麵前的蘅笠,用紅透了的眼睛無望又極度渴望地盯著婉妍的蘅笠,完完全全脫去了一身凜然,隻剩下了最柔軟的軀體,和一身血色都化不開的慘白。
這時的他,就像昆侖山至巔之上,絕境天池中的一捧在風雪中孑然一身的孤蓮,至高至純,傲骨寒霜,支離破碎,岌岌可危,在毀滅的邊緣,演繹著美到極致的破敗。
蘅笠這副樣子婉妍隻是看了一眼,心就死死揪成了一團,痛得她的眉眼也跟著糾結起來。
但也就是在這一刻,婉妍心中卻忽然突發奇想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無關緊要的旁的事。
宣郢的書架上滿是人間至寶,但是位列其正中的,卻是一塊碎裂的玉玨。
雖然在專門定製的木框之中,那枚玉玨可以勉強保持完整,但其上的裂痕卻無時不刻不在告訴世人,它碎了,永遠無法愈合地碎了。
婉妍不懂為什麽在那樣多的至寶之中,宣郢對那塊玉玨情有獨鍾,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去把它的殘體擦拭地光潔,小婉妍也確實這樣問過。
父親的回答是,“正是因為它碎了,正是因為它無法愈合,所以它才格外美。”
就直到幾分鍾之前,婉妍都不懂父親的話中之意,但就在蘅笠轉過身來的那一秒,婉妍徹底懂了。
這世間真的會存在一種美,殘破的美,破碎的美,美得讓人眼底發紅,心頭發酸,美得讓人想不顧一切去守護。
那玉玨是一個,曾經在婉妍夢裏出現過的,一夜之間弑父喪母的小師父算一個,此刻的蘅笠也是一個。
此時的蘅笠就站在那裏,半垂著的手掌緊緊握著兩根紅綢,明明看見了婉妍卻一句話都不說,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出神,眼底紅透了,眼前水霧迷蒙,卻一滴眼淚都沒流出來;喉結上下滾了又滾,幹裂的嘴唇卻是一個字都沒說出。
蘅笠是一個字都沒說,但婉妍已經全都聽懂了,從他眼睛的訴說中聽懂了,那化不開的痛。
痛苦真的是一種感染力強得有些奇怪的心境,這種感染力加上心心相通的愛意傳播,便會產生更為可怕的傳染力。
隻是看著這樣的蘅笠,婉妍的心已經碎成一地的渣,心疼得感同身受,在這人潮湧動、人聲鼎沸之中,在這舉國歡慶之下。
於是在來來往往,吵吵嚷嚷的人海之中,陰沉的色彩在一片燈火通明之下自成一派,形成了一個外麵人看不見,裏麵人出不來的囚籠,流光溢彩的暮色將它們完全隔絕開。
在最後的最後,不知道過了一刻鍾,還是一年亦或一聲的時間,蘅笠的眼神漸漸鬆了鬆,嘴角忽而一軟,展開了一個露出雪白牙齒的笑容。
這笑容是掙紮許久後,不得不做出的釋然,是與命運拚搏得血肉淋漓也無濟於事後,無能為力的無奈。
明明是笑,蘅笠的眼睛卻是更苦了。
所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婉妍分明聽見自己的肝腸一寸寸裂開。
沒事了。
蘅笠對著婉妍微微搖了搖頭,用眼神對她說道。
之後蘅笠拖著自己殘破的身體向婉妍走來,明明腳步沉重,身姿卻仍舊挺拔如傲鬆。
蘅笠他到底怎麽了,我到底該怎麽幫他。
婉妍看著一步步靠近的蘅笠,心中腦中就隻有這兩個問題。
然而其實婉妍根本不敢細想,她實在想不到到底發生了怎樣恐怖的事情,才能把那樣驕傲自信的蘅笠變成這個聽天由命的樣子。
婉妍想讓那個清冷得出塵,傲得不可一世的蘅笠回來,但她也知道,那個做為無所不能、讓人望而生畏的少年權臣、天才中的鳳毛麟角的蘅笠,若還沒有過生,今年不過時年十九歲。
他有脆弱和無助的資格,一直被依靠著的他,也有需要依靠他人的時候。
一想到這裏,婉妍原本六神無主的眼眸驟然凝聚,取而代之的是堅定而專注的神色。
蘅笠也顯然注意到了婉妍的變化,但還沒等他思考,婉妍已經抬步,大步流星迎著他走來,走的有力而堅定。
蘅笠一怔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抬起手,攤開掌心,將臥在掌心的紅綢遞給婉妍。
婉妍大步三四步就已經到了蘅笠麵前,不加思考地伸出右手手輕輕捏住了紅綢的一端,還沒等她把紅綢抽出,婉妍的腳已經踮了起來,左手伸到了蘅笠的脖頸後麵。
還沒等蘅笠做反應,婉妍的左手已經用力,不容置疑的力道在蘅笠脖頸後施壓,讓毫無防備的蘅笠猝不及防地向下低了低頭。
下一秒,在蘅笠的眼中,婉妍的小臉速度極快地靠近,隨即就感到自己的雙唇之間多了一抹溫熱軟糯的香甜。
而蘅笠瞬間睜圓的眼中,隻能看到婉妍白皙得像白瓷一樣的皮膚,以及合上的眼皮之上,微微震顫的睫毛。
而蘅笠攤開的手,下意識地五指緊綣,牢牢握住了紅綢的另一端,好似握住了紅綢就是握住了婉妍一樣。另一隻手則繞到了婉妍腰後,將她緊緊攬入了懷中。
挺拔高大的少年俯下身來妥協,嬌小的女孩滿是占有與侵略性,奇怪的搭配,意外的和諧。
就在這一刻,七彩的焰火似流星一般竄上了天空,隨著“咚咚”幾聲悶響,整片天空被碩然而綻的焰火完全填滿,呈現出撼人心魄的絢爛與璀璨。
一瞬間,在地上苦苦祈願的人們,不論是錦衣華服還是衣著襤褸,不論是滿懷希望還是窮途末路,瞳孔都被焰火充斥得別無他物,用熠熠生輝洗盡了所有不如願,不以償。
於是漫天火樹銀花之下,人聲鼎沸之中,一身白衣的少年,一身朝服的少女,一枚溢滿光輝的吻,一根被兩個人都當作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握住的紅綢。
一場華光熠熠的夢。
蘅笠最終還是閉上了雙眼,任自己沉醉在這一刻。
這世界,又有什麽好在乎。這蒼生,又有什麽好憐惜。
婉妍的攻勢來的突然,走的更迅捷,當蘅笠唇間突然一空後的下一秒,婉妍移開的小腦袋已經又貼在了蘅笠的肩頭,按在他脖頸後的小手也轉而搭在了蘅笠另一邊的肩膀之上。
“蘅笠,你不要害怕,不要難過,萬事都有我在,有我在。也許現在我還不能幫你什麽,但我一定會一直陪你,一直陪你到這人間都毀滅,陪你到我生與死的交界。”
婉妍伏在蘅笠的肩頭柔聲說道,聲音又輕又柔,小手一下一下拍著蘅笠的肩頭,不輕,帶著幾分力道。
這一下一下,全都拍在了蘅笠的心頭。
八年前的今夜,她也是這樣的,一下一下拍著他,昂著小腦袋,想做出一副很可靠很值得依靠的樣子,她說:“小師父您可以把您所有的難過與不開心都告訴我,這樣您就不用一個人承擔所有,妍兒也可以幫您分擔,妍兒現在很厲害了,已經完全讀得懂《小戴禮記》了,您說什麽我都可以幫您……”
隻是她的聲音奶奶的,不像現在懷裏的這個女孩,聲音柔美了不少。
八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世界變了太多太多,變得更加不可理喻,那個女孩也變了,她變高了不少,一身寬鬆的睡袍也換成了一襲朝服。
然而她攬在懷裏輕輕安慰著的人,她心頭最重的人,卻仍是那個一襲白衣,渾身血腥味,滿身滿心傷痕的少年。
蘅笠心中軟得不行,卻也仍是沒有忘記又往下俯了俯身子,不讓婉妍踮腳踮得過於辛苦。
“妍兒,謝謝你。”
八年了,蘅笠又將這句話說了一遍,將婉妍攬得更緊了。
瘦影自憐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