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紅衣紅燭 你伴我 對鸞鏡
在畫屏天畔中,十洲雲水間,一川煙草上,滿城飛絮裏,婉妍和蘅笠都微微俯身,緩緩鞠下一躬。
這一拜,將兩代人的前塵往事與前途未卜的兩個孩子從命運上到情感,都徹底連在了一起,就像被千萬條鐵鏈鎖住,再也無法逃脫。
“自此,北澤與妍兒結為夫妻。喜披彩鳳雙飛翼,樂偕並蒂連理枝,海枯石爛情相依,天長地久永不渝!”
就在與婉妍對拜的這一刻,蘅笠幾乎是不可克製地想著:若我真的隻是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年北澤,不是什麽至高天命,她就隻是北澤的心上人妍兒,不是宣婉妍。我們就在這裏平平淡淡一生,沒有尊榮,沒有紛爭,隻有柴米油鹽,該有多好。
這念頭著實讓蘅笠自己都吃了一驚,十九年了,這還是蘅笠第一次幻想著,若他不是他。
隻是這個念頭才在蘅笠的腦海中剛剛露出,就被蘅笠立刻強製著壓了下去。
我真是荒謬而可笑,為獨我而活,我將不我。若人間無我,何來長安?
就在蘅笠胡思亂想時,司儀已告聲宣布道:“禮成!入宴!”
一聽這話,看熱鬧的孩子們無不歡呼雀躍起來,一個個撒腿就往喜台另一邊的宴席跑去,生怕晚一秒就搶不到一個好位置。
在這顆粒無收的年月,村民都勒緊了褲腰帶,家家戶戶都把應災所囤的糧食拿出了一些,雖然少油無肉,但竟也置辦出了十桌酒席來。
蘅笠和婉妍被安排在中間一桌的正中央坐下後,村民們也都依次落座。
許久沒吃過飽飯的孩子們見著這滿桌子的菜肴早就等不及,若不是大人們早就囑咐說,要等北哥哥和妍姐姐喝了合歡酒後才能吃,孩子們早就開動了。
村裏最有名望的王爺爺拿著一整個葫蘆走到蘅笠和婉妍的身邊,在全村人的注視下,用刀把葫蘆一剖為二,分別遞給了兩位新人。早就有人候在一旁往葫蘆瓢裏注滿了酒。
王爺爺捋了捋胡子,顫顫巍巍地說道:“孩子們,喝了這瓢合歡酒,你們從此就共為一體,血脈相連了。”
王爺爺話音一落,各個桌子的村民們都歡呼道:“哦哦哦幹了幹了!”“百年好合!”
婉妍和蘅笠都雙手捧過葫蘆瓢,恭敬地說道:“謝謝王爺爺!”
蘅笠看這盛滿黃酒的葫蘆瓢,不由得有些擔心婉妍那近似於無的酒量,側頭輕聲問道“你可以嗎?”
婉妍才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不堪,晃了晃酒瓢,滿不在乎地揚了揚小腦袋,“這麽一點而已,我當然可以了!”
說著婉妍舉起葫蘆瓢就一飲而盡,蘅笠攔都攔不住,隻得任由她去了,自己也將葫蘆中的酒一飲而盡,任涼絲絲的酒順著熱腸而下,將身體灼燒地愈加滾燙。
婉妍一瓢酒下肚,剛開始還沒覺得有什麽異常,不一會酒勁就上了頭,看人都模模糊糊的重影,卻越來越興奮,拉著個人就能嘰裏呱啦說上許久。
模模糊糊間,婉妍看到李大叔端著酒杯來敬酒,還沒等她反應,蘅笠就擋在了自己身前,客氣又禮貌地回絕著:“對不住大叔,妍兒她實在不勝酒力,恐怕喝不了您這一杯了,不如我陪您喝到盡興。”
“蘅笠!”婉妍突然大喝一聲,倒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
蘅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婉妍一把摟過了肩膀。蘅笠要比婉妍高出一頭半,婉妍隻能努力踮著腳,才能摟住蘅笠的肩頭。
那一刻,蘅笠感覺到自己的心,分明驟停了一瞬。
“你你你……不要這麽……這麽掃興!”婉妍喝得舌頭都大了,說話也斷斷續續,手舞足蹈地說道:“今天妍爺……我我大婚,歡……歡喜得很,多喝……喝一杯又何妨?”
說著婉妍就要接過李大叔手裏的酒杯,誰知剛拿到手裏,就被蘅笠截了過去一飲而盡。
婉妍被搶了酒,氣鼓鼓地問道:“你你……你做什麽!”
蘅笠見婉妍踮著腳實在辛苦地很,便矮了矮身子,反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看著她的眼裏全是光,燒地婉妍的臉火燒火燎。
“不許喝了。”他簡潔地說道,可聲音是婉妍從未聽過的,溫軟又清潤。
聽婉妍說大婚開心的這一刻,是蘅笠這一生中最開心,也最安心的一刻。
這種心情是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出來的,隻有雙眼能夠傳遞。
隻要和我成親,你是歡喜的。那管他這場大婚是真是假,又有誰會在乎呢?
蘅笠再回過神來,婉妍早瘋瘋癲癲跑著找別人玩去了。
自洪災以來,西轅村就再沒有這麽熱鬧過,不論是大人還是孩童都忘卻了現世的苦難,在縱情聲色中,享受這一夜的歡愉,歡聲笑鬧直到夜深,宴席才結束,大家一齊送新人們入洞房。
顧家的廂房早在婉妍和蘅笠下午梳妝時,就已經收拾成了喜氣洋洋的新房。窗戶上、門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床上鋪著巧婦們新織的紅色喜毯,鋪著紅布的桌子被移到了窗邊,上麵放著一麵銅鏡,兩把梳子,兩根紅燭。
待蘅笠和婉妍被安排著坐在了窗邊的桌旁,兩位大娘走到了二人身後,為他們卸下了發冠,拿起梳子輕輕梳著二人的頭發,嘴裏念著:“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這漫長而無聊的儀式讓婉妍不一會就不耐煩了。一抬眼才發現,從麵前的銅鏡正好可以看見蘅笠。
隻見他墨色的長發灑滿肩頭,像潑墨於身一般雋逸瀟灑。如此濃墨的墨色與身上大紅色,竟是莫名的和諧,加上一雙被蒙上一層酒色的雙眼,居然硬是把如此清冷的蘅笠,襯得風流恣意,眉眼有情。
這還是婉妍第一次見蘅笠散發,雙眼緊緊盯著鏡中人不挪眼,心中恍惚間暗暗納悶世上怎有如此俊逸妖孽之人。
鏡中灼灼的目光很快就引起了蘅笠的注意,一抬眼正好與婉妍在鏡中四目相對,兩道滾燙的目光將冰冷的銅鏡都感染得溫熱起來。
便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戲。但有這一刻,紅衣紅燭,你伴我,對鸞鏡。那便是這一生,咫尺天涯,我共你,醉明月。
為新人卸冠梳頭是最後的儀式,待新人的頭發被梳理的像黑色的瀑布一般從肩頭傾瀉而下,眾人就都笑意盈盈地出去,留時間給新人自己。
世界突然就安靜了下來,靜得隻有桌上燃著的紅燭在哼唱,靜得仿佛連床上火紅的喜毯都在無聲地吵嚷。
婉妍呆呆地坐在桌邊,眉眼恍惚,顧盼生輝的眼神落在哪裏,就把眼中的酒氣也帶到了哪裏,不一會,整個小屋都醉了,一直凝視著她的蘅笠也醉了。
蘅笠從懷中拿出一副名帖,看著上麵龍飛鳳舞的一個字,嘴角忍不住微微抬起。
妍,這是他教婉妍寫的第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