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米脂川(一)
東南風勁,細雨霏霏中,城外旌旗的獵獵聲此起彼伏。
靈州城頭,李彝殷雙手分撐女牆,腳下成箭步式,身子前趴,卻把頭用力的向前伸勁著,遠望去,其狀仿若肥胖的老鱉。
良久,才把勢子收了,卻又聳肩縮脖,把頭不住的搖晃著,骨頭咯吱聲有節奏的響起,最後長舒一口氣道:“苟日的漢女,手上半點勁也沒,讓捏一下肩頸卻如貓舔,唉!”
米擒乃常大笑:“你該讓她們用腳踩,她們的腳和手一樣的靈活,就你這身板,爬兩個上去也沒問題。”
“老了,哪還有如此好精力,倒是你,酒能少喝便少喝一口吧,一大早的便是滿嘴酒味。”
“若不喝酒,勿寧死。某說,綏州失陷了,你為何毫不在意一般?”
“城既失,著急有什麽用?隻要統萬城在,這靈州城在,逆秦吃下去多少,就得吐出來多少,再說了,有光睿他們在,逆秦想再進逼,也未必有多容易。”
“那……我們就在這城裏呆著?某家骨頭早癢了,要不讓某來衝一陣?”
李彝殷接過近侍呈上的布巾,細細的擦著濕手,目光卻鎖定在城外那杆高大的“向”字帥旗上,“城外那位,當年其坐鎮延州時,你我就吃過苦頭,而後戰高平,征淮南,平西蜀,去年更是一舉大敗中宋大軍,向訓這頭老虎的屁股可不好摸。”
“老兄弟呀,你可是我族的莫寧令呐,怎可漲他人威風,前幾次兒郎們與其先鋒戰,可並不差。”
李彝殷笑笑:“總之,我們依城而守,又舒服又省力,他不來攻,那正好,看誰拖的起,拖到對方成軟腳羊了,我們再如狼入圈,豈不更好。”
米擒乃常重重的朝城外呸了一口濃痰,方抹著嘴道:“得了,一切聽你這莫寧令的,可你別忘了,契丹那位老家夥,還在等著你的答複呢。”
李彝殷嗯了一聲,不再說話,雙手負後,緩步下城。
黨項舉族皆兵,自是不假,眼下靈州城內城外駐紮之兵力,論人數,倍數於秦兵,如今春暖花開了,人人都想著早打完了好回家,這樣的事情,他也想,可拚不起,哪怕一個弱小的負贍兵,也是家中的頂梁柱。
義氣之戰固然爽,但卻最是要不得,要打,必須利益為先。
契丹使者打什麽主意他心知肚明,不就是想坐在城頭觀風景,看一看黨項與西秦的真正戰力麽,真把我勇士當刀子也行,關鍵是能拿什麽來換,而不是既不擋雨也不遮陽的西平王之帽。
這樣的帽子他多了去了,前晉、前漢、前周,以及現在的中宋,哪一任中原皇帝登基,不給他送頂帽子來,多你契丹一頂,真不稀罕。
他心裏是這麽想,但臉上可不敢有半分怠慢之色,因為那位化名耶律敏達的契丹使者,真實身份乃南院大王耶律撻烈,不僅位高權重,更是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牛逼人物。
其年四十未仕,一出仕,即從邊軍將領竄升到南院大王。當年前周攻伐太原,其率兵往救,先敗周將郭從義,再勝周軍尚鈞部,於忻口遇先鋒使史彥超,十分驍勇銳猛,耶律撻烈略施詐敗之計,便引得史彥超輕騎入圍,將其部殺了個一幹二淨,隻這一戰,幾乎便破了太原城下的危機。
耶律撻烈不僅軍略出眾,治民也十分得法,其在任上均衡賦稅勞役,鼓勵農業生產,使得大量部族民眾歸化,饒是周廷出盡招陷蕃民眾之策,但治下戶口數量還是越增越多,物阜民豐。
此番,以南院大王之尊親自前來,顯然是被去歲秦兵大勝宋軍的輝煌戰役驚動了,可惜,來到了靈州這最重要的前線,真正有規模的大戰卻未見到一場,這對日理萬機的耶律撻烈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見過上國大使。”
“西平王客氣了,請坐。”
耶律撻烈須發皆已雪白,身材骨架雖大,卻是一身的緊皮包骨,膚色褐紫,青筋畢露,猛一眼看去,仿若紫麵山魈,不怒而威。
他的身份,也就李彝殷等幾位重要人物知曉,但為免暴露,一應禮節皆按常規使者對待。
“綏州即失,東大門已被秦軍打開,不知西平王有何應敵之策?”
李彝殷緩緩坐下,輕輕歎氣道:“別無他法,我黨項就這些勇士,拚不起,隻能耗了,劣子光睿已率部回防銀州,宥靜等地也加強了防備,唉,隻是苦了左近的族民,又要受轉場之苦。”
“老夫還是那句話,若有困難,隻管提便是,吾皇仁慈英明,斷不會坐視你部受苦遭難。”
“請上使轉謝陛下,老夫尚能挽弓,定為陛下守好這西南大門。”
耶律撻烈緩緩點頭,沉吟良久方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耽誤了,待雨止便回程,噢,察哥……”
室外有人大聲應答,隨即一員虎背熊腰的侍衛大蹋步進帳,目不斜視,隻朝耶律撻烈鄭重行禮。
耶律撻烈大笑:“西平王當麵,還不快快上前參見。”
那侍衛轉身就是一禮,朗聲道:“耶律察哥,見過西平王。”
“好一員虎將,快快免禮。”
耶律撻烈微微頜首,笑道:“此乃本家侄子,平素隻好舞刀弄棒,聞戰則喜,這來一趟不容易,就讓他在西平王帳下聽差,先登也好,衝陣也罷,西平王隻管軍令行事。”
李彝殷眉飛色舞,撫掌大笑道:“既是將門虎賁,當為我兒榜樣,不過,衝鋒陷陣,自有勇士效命,耶律將軍若有空暇,還請在軍略上多多教誨。”
耶律察哥抱拳行禮,神情恭謹端重:“不敢,西平王有令,末將自當遵從,除死方休。”
“言重了,言重了……”
……
……
室內笑談風生,室外春風漫轉紅旗,雨意中透著莫名的威殺。
霏霏細雨遮掩著爾虞我詐,也洗滌了征殺的疲憊,遠在綏州的軍司衙門,秦軍東路軍正在進行軍議。
甲寅高踞帥座,隻是室內有曹彬在,他這屁股下仿佛便有了棘刺,怎麽坐都不舒服,時不時就要扭一下身子。
“國華,這位置還是你坐著比較順眼。”
曹彬兩眼一翻白,沒好氣的道:“你們慣常說的那句話怎麽說的,坐著坐著就習慣了,別想著推卸責任。”
白興霸插話道:“虎子,你要不想坐,某家來。”
甲寅沒好氣的將手裏的驚虎膽作勢欲擲,張侗笑道:“好了,隻要兄弟齊心,誰坐那位置都一樣,開議吧,下一步如何行動?”
見大家都把目光看著他,甲寅隻好搓搓胡子,肅容道:“我們能順利拿下綏州城,兄弟們配合的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大家也都看到了,這綏州城不僅丁壯少,城防也弱,開始以為是因為黨項人全民皆兵,真把壯勇全抽完的,其實是因為這綏州城當年造過李彝殷的反,城主名義上是李彝殷的侄子,但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夏州,這才讓我們輕鬆的鑽了空子。”
“可是接下來不管是先打靜州還是直攻銀州,都不好打,一來敵軍有準備了,二來城高勢險,都是難啃的骨頭,不過再難啃的骨頭我們也要啃下,國華,你說我們先打哪好?”
“大夥都議一議吧。”
楊業見曹彬目光看了過來,便輕咳一聲道:“對黨項而言,銀州的重要性僅次於夏州,敵拓跋光睿更是率大部人馬回防銀州,正麵攻打,十分困難。
若是攻打靜州,則銀州兵必襲我後路,這腹背受敵局麵反而更憂。是以末將之意,還是出兵銀州更好一些,敵雖人眾,且有地勢之利,但我有火器之威,運用的好,定有勝機。”
白興霸訝道:“我打銀州,靜州兵就不會抄我後路了?”
楊業指著輿圖道:“銀州出川南下易,靜州出兵東進難,隻要我綏州城內留夠三千兵馬,足以阻之。”
張侗笑道:“安善差不過也緩過勁來了,等雨停了,他也就到了,這一回,某來先鋒。”
白興霸兩眼一瞪,擺手道:“別,這一路某家盡跟著國華吃空屁了,這一回也讓某發發利事。”見曹彬的眉頭皺起來了,這貨立馬又縮回了脖子,改做呆頭鴨了。
甲寅擰了個懶腰,再問曹彬:“國華,你的意思呢?”
“楊將軍所言甚是有理,大約敵將也是這般想的,某的意見是,索性將計就計,打靜州去。”
“啊,那銀州兵馬足有小二萬人,來抄我後路怎麽辦?”
曹彬笑道:“之前我軍會師時,這綏州城外便匯聚了萬五人馬,真要拚,我後路大軍人困馬乏的,可討不了好,但敵軍隻是試探性的進攻了一把便撤了,與之前塞門鎮和魏平關之戰大為不同,這說明敵將開始惜兵了。”
“是轉了性子還是另有所謀,我們不清楚,但卻可以料定,銀州兵馬傾巢死拚的情況基本不會出現,若是如此,對我軍來說,就是不後路能不能守得住的問題,而是誘敵出川大戰的好機會。”
甲寅順著曹彬的指揮棒看去,不由大笑:“米脂川,果然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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