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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由來一聲笑

  “官家初登大寶,你建言割地求援?國華,你好糊塗。”


  “糊塗麽,嗬,仲詢,原來連你也這般認為。”


  曹府,後院,水榭。


  曹彬與潘美昭穆而坐,水麵波鱗,清風徐來,把酒逸興,本為美事,可所談的事情,卻著實大煞風景。


  曹彬吞下一口豔如血,澀如蓮的葡萄美酒,悵然道:“那塊地盤,已經不屬於中國了,隻要關西能打贏,那麽江陵府真送出去又何妨,南唐敢收麽,真收下又何妨,還不是左籃換右籃,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呐。”


  “何出此言,你是西秦會出兵江陵?”


  曹彬挾起一塊侍女用玉手掰成塊段的醃黃瓜,送到嘴邊又放下,用筷子點點桌麵上的菜肴,“某自懂事起,就沒有哪個能左右某之意誌,但你看看,某連習慣都被那王鞍給帶偏了,就連菜肴也似是而非的學著,那隻九尾狐,可以是一生之友,也是某一生之擔


  滿朝文武,有誰能比某更清楚他的為人,有誰能猜中他的心思詭計,就連你我,也隻能勉強猜中一二而已,此番西征,其實未打已先輸,哪怕兵力倍數於敵,也是無用,最後,隻能損兵失地而回。


  但某卻料定,以秦九的性子,未必會推進關中,而是……拿下江陵,江南江北一盤棋。”


  潘美倒吸一口冷氣:“好大魄力,他就真不怕我中國與南唐兩路夾攻?那你也該提醒官家重兵以守才是。”


  “重兵防護江陵,則關中必失,你選哪?”


  “……國華,某發現你有些悲觀了,朝廷此番動作,雖因先帝大行略有遲滯,但真算的上是舉國之戰了,兵力優於西秦不,馬兵更是翻倍碾壓,穩紮穩打,未必會輸。”


  “某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建言割江陵以誘,讓南唐出兵,若是林仁肇等悍將領軍,木南客與甲元敬必會在夔州嚴陣以待,關西的阻力將少一半,如此,秦鳳之地大約就真可以拿下了。”


  潘美苦笑道:“你這是魔症了,建言時機也選的太好了些。”


  曹彬大笑:“那是朝廷出兵時機選的太好,來來來,今日且一醉,終於是無官一身輕了,快活,喝。”


  “……”


  曹彬拍拍腦袋:“錯矣,錯矣,當賀仲詢榮升樞相才對,飲勝!”


  潘美搖搖頭,舉壺將杯斟滿,端起一飲而盡,卻是滿嘴苦澀。


  兩人先後腳進的京,一個罷官去職,一個榮升樞密副使,但對潘美來,卻是寧可如曹彬一樣,把那身官袍脫了。


  樞密副使,好大的名頭,嗬。


  兩人自申末開始喝,一直喝到月上柳梢,醉眼迷離時,曹彬揮刀而歌。


  “……平生多磨礪,男兒自橫行,站住了是個人……有情義有擔當,無依無傍我自強。這一身傲骨敲起來錚錚的響……”


  歌聲中,仿佛又回到簾年的那一幕。


  劍門關下,曹彬與秦越相對而坐,大碗喝酒,他那位新納的美妾在兩軍陣前且歌且舞,有曲聲相和,有鬆濤伴奏。


  “有情義有擔當,無畏無懼我奮強,這一身傲骨敲起來錚錚的響……”


  潘美大笑著棄杯,晃晃蕩蕩的離席,卻是一個收腳不住,絆倒在地上,掙了兩掙,索性懶得起來,不一會,酣聲大作。


  曹彬棄刀而回,想扶一把自己最親密的戰友,手上卻用不得力,自己也跟著軟下了,索性也仰躺著,看繁星滿,不知覺間,滿臉淚痕。


  夜色如水,無聲的將這兩人身上的金戈鐵血意細細的抽去,輕柔如絲。


  ……


  ……


  “噫,三弟今日緣何如此興奮?”


  “皇兄,臣弟不日即將出征,特繪八陣圖一幅,請皇兄指正。”


  “哦?快快取來,與朕一觀,來人,置酒。”


  自家兄長,最愛什麽,做三弟的自然心知肚明,果然,一幅八陣圖獻上,就有了把酒言歡,諄諄教誨。


  不過,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費盡心血精心繪成的八陣圖,竟然在皇兄眼裏一錢不值,被批的體無全膚。


  更沒想到的是皇兄會越批越高興,雖是紙上談兵,但也頗見用心,你我兄弟同心,何事不能成,來來來,今晚徹夜長談,待為兄將這些年的行伍經驗與你聽,這些親曆事,比兵書更寶貴……


  “臣弟今日所來,正為聽取皇兄教誨,且讓臣弟斟酒以敬……”


  那一夜,星月退避,烏雲垂空,時不時有閃電猙獰。


  那一夜,官家在禦書房中向皇弟傳授不傳之秘,內侍、宮女,以及禦龍直親衛都在庭外遠避,透過窗紙,兩個飲酒交談的身影清晰可見。


  那一夜,他的酒越喝眼神越明亮。


  那一夜,壯如熊羆的皇兄越喝越遲鈍。


  最後歸為永寂。


  “好毒……好毒……”


  黑暗中,皇兄五官扭曲,猙獰可怖,正伸出一雙白骨森森的利爪向自己撲來……


  “啊……”


  宋炅慘叫一聲,倏的坐起。


  “官家,官家……”


  兩條光潔的身子如蛇般的跟著坐起,胸前那顫顫巍巍在燭光的映照下,仿若鬼魂之眼。


  “啊……滾開,滾開……走呐……”


  宋炅用力的揮著手,兩名宮女戰戰兢兢的要退下,卻不防又被渾身冒汗的官家給一把揪住,“別走……”


  語氣中帶著倉皇與驚懼。


  孝服未除,官家東宮西宮都不能住,隻能宿值偏殿,卻是便宜了自己,兩宮女互視了一眼,渾不覺著男人身上那冷汗的膩滑,趕緊柔柔的貼上,用自己的溫柔,去撩撥官家的雄心。


  ……


  後宮,西苑。


  一燈孤明。


  符二娘正在燈火的照明下,默默的收拾行囊。


  托已貴為皇後的六妹之福,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噩夢般地方,終於可以解脫了,雖然,他……也是她的男人,也很優秀,但,不值當流淚。


  她要收拾的東西,其實並不多,衣裳盡棄,書稿盡毀,唯有一幅幅的畫作是她的寶貝,隻是每攤開一幅,就要怔忡良久,是以收拾的極慢,也因為這,她拒絕了侍女的幫忙,親力親為。


  她的畫作,皆為人物像,而那畫中人,十有八九是同一個人,那是她最寶貴的記憶。


  閱舊而知新。


  當這些一張張疊封在箱子裏的畫作一張張翻開後,她才發現,原來,心目中的他,早已悄然間變了樣,臉龐越畫越方,臉頰越畫越厚,眉眼越畫越平,已有了三分他的模樣。


  原來,他也已經不知不知的走進了自己的心裏。


  她緩步踱到窗前,將梳妝台上的那一朵素白的絹花收進懷裏,捂胸良久,眼角終有清淚滑出。


  一黔…


  都結束了。


  她將要去的地方,原名皇建禪院,現名崇聖院,那是他未登基前曾經住過的潛邸,她將在那裏,為他和姐姐祈福,為遠在唐州的訓兒祈福,亦……為他祈禱……


  她已落盡滿頭青絲,法號玉清。


  ……


  由來一聲笑,情開兩扇門。


  孑然一孤影,古佛伴青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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