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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迫近的刀鋒(十)

  覓食的雪雕在城關上空盤旋許久,不願離去。


  城關往南三裏,從城頭上抬下來的傷員滿地都是,輕者躺在地上呻吟,重者已然無力去哀嚎,胸口起伏,成了判斷他們生死的關鍵。


  背著藥箱的軍醫柳三斤已經顧不得吃口飯,“按著他這裏,要想讓他活下去,就和我按緊一點……”,柳三斤衝著幫他按壓傷口的助手吼了一句,就麵無表情繼續在藥箱裏翻找著止血的藥。


  將藥敷在傷口,丟給助手一卷用幹淨麻布做成的紗布,柳三斤就起身背著藥箱匆匆離開。


  沒走幾步,柳三斤看眼依靠在拒馬上的一名傷員,大腿被長槍洞穿,身上也中了幾刀,身上的鎧甲早已被自己的鮮血染紅,柳三斤迅速走了過去,但看到對方塌陷下去的胸口,他就像被人用釘子釘在了地上一般,再沒有踏出半步。


  “……張活……”


  柳三斤看著已經死去多時的傷員扭頭叫了一聲,正給一名傷員纏紗布的助手張活迅速纏好,又看眼對方確認再無其他傷勢,便匆忙跑了過來。


  “……抬到一邊,另外包紮的速度還得再快,這樣的情況不能再出現……”


  柳三斤交待完,就背著藥箱離開。


  張活看著眼前這名至死都沒叫他們的重傷員,眼睛驀然一紅,俯身鞠了一躬,小心將屍體背起,扛到了堆壘屍體的空地。


  稍稍出神後,張活就連忙回來,繼續給輕傷員救治,隻要戰事不息,諸如此類的情況時時都會發生,最初他還能流下眼淚,或是悲傷,或是害怕,但經過五天的血腥摧殘,他此時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麻木的看著這一切,麻木的處理著手上的每一位傷員,盡可能的如師傅柳三斤所說,加快自己的救治速度,盡可能讓一些本無必要死去的傷員繼續活在人世。


  “……把腿伸直,對,你的骨頭已經被砸斷了,得用東西固定後再上藥……”


  給一名斷腿的傷員說話中,張活從身側的地上撿起半截卷刃的斷刀,貼靠在腿骨斷開的位置,然後上了止血的藥,又用布條綁緊斷刀,“走路盡量少用這條腿吃力……”,張活交待一下,起身準備離去,師傅柳三斤已經叫了他片刻。


  當從地上起身之際,張活隻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像是有無盡的黑暗正撲麵而來,要將他吞噬,傷員見勢,連忙扶住張活,“張老弟,你沒事吧?”,對方心生擔心問了一句,張活扶著插在地上的長槍,勉強站穩身子,又喘了幾口氣,衝對方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等眼前的黑暗完全退去,就又匆匆趕了過去。


  當張活趕到師傅柳三斤身邊,卻被眼前一幕震撼到無法言語,作為軍醫,見過諸多鮮血淋漓的傷勢,被刀砍斷胳膊斷腿,肚子被刀捅穿,腸子流一地,或是被箭弩射傷,拔出剪頭時扯掉的肉,再者就是被滾石,馬蹄砸傷,踩傷,骨斷筋折,情形各式各樣,但在他眼裏,其實也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無非是分個輕重緩急而已。


  但直到這一刻,他所見到眼前這一幕,是他跟隨師傅以來,從未見過的慘烈,一具可以被稱之為人的身軀,從腰腹中間斷開,之所以未曾完全斷開,而且傷員還能有喘氣,完全是因為肚腹裏的腸子在作用,下半身的雙腿成了血泥,像是被城上落下的滾石砸中,或者是被驚馬亂蹄踩踏,以張活的經驗,卻也未能判斷這位傷員之前究竟麵臨怎樣的境況,才會收到如此嚴重的傷勢。


  “別愣著,他需要截肢,去找把鋒利的斧頭過來……”


  柳三斤正忙著給傷員斷腿止血,因為肚子已經近乎斷開,裏麵的髒器也正從傷口流泄出來,柳三斤並沒有浪費止血藥,托著即將要扯斷的兩截身軀朝一塊湊,張活幫忙搬著斷腿,待拚湊在一塊,柳三斤又發起火來,“……愣什麽,去找鋒利斧頭……”


  柳三斤在救治傷員時,總是言簡意賅,不會輕易多說什麽,張活也習慣了師傅如此說話,三兩個字就是一條命令壓下來,他照著做即是,或許有傷員也會認為柳三斤過於清冷,對徒弟太過苛刻,但張活明白,師傅這是在盡自己所能,去撐起這偌大的傷兵營。


  戰場上用斧頭的不多,多是鋼刀長槍,或者箭弩一類,張活匆匆尋了一圈並無結果,急得滿頭冒汗,湊巧遇上抬著傷員正慌忙跑來的廚子老鄧頭,“張活,你快給看看,他的頭被箭矢射中了……”


  老鄧頭看到張活,也是喜出望外,將頭部中箭的傷員小心放在地上,匆匆走了過來說道。


  張活趕過去一看,箭矢洞穿腦殼,剪身已經被折去,隻留下小半截剪頭釘在腦殼上,傷員已經昏死過去,張活看了一眼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心裏也就稍稍放心,從身後藥箱找出鐵夾——救治箭傷多能用到此物,剛夾住箭身準備使力拽出來,卻聽得匆匆走過來的柳三斤喊了一聲“慢著”,張活停下手,扭頭望過去,柳三斤寒著臉過來蹲下,一把奪過張活手裏的鐵夾,冷聲道:“找的鋒利斧頭在哪……”


  嘴裏說著話,手上動作卻並未停下來,柳三斤先給傷口四周上了止血藥,這才在身側的藥箱裏翻找東西,“再愣一下,馬上滾蛋……”,從藥箱裏找出一把尖頭的鐵搓,柳三斤又讓廚子老鄧頭幫著將傷員頭發剪到貼頭皮,這才俯身用尖搓在箭矢洞穿的位置小心翼翼磨搓著。


  “張活,你滾吧,這裏以後不需要你了……”


  張活愣著站在那裏,因為之前柳三斤說的那句話,速度過於輕快,以至於張活根本沒有聽清楚,而在說完話後,柳三斤又忙碌未停,張活深知師傅柳三斤最忌他人打斷他救治傷員,故而便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隻是當柳三斤近乎咬著牙吼出這句話後,張活這才反應過來,臉色一變,準備去找尋鋒利斧頭。


  找火種回來的廚子老鄧頭看見張活臉色不對,問了一句“咋了?”,張活眼淚缺如開了閘門的洪流,止不住的奔流出來,嚇了老鄧頭一跳。


  “他沒事……”


  張活抹著眼淚剛想回一句,卻又聽得不遠處的師傅柳三斤冷冷說了一句,聲音不大,很輕,卻猶如射出的箭矢,準確紮進二人耳畔。


  “沒事就好……多些張活兄弟了……”


  廚子老鄧頭麵色疲倦,拍了拍張活肩膀,快步走了過去,用尋來的火折子引燃了隨手找來的血衣,柳三斤麵色極差,卻穩穩將尖搓和兩把小刀在火苗上反複炙烤消毒。


  “……張活兄弟沒見過這場麵,柳先生就莫要苛責他了……”


  廚子老鄧頭按著止血的藥,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張活,小心醞釀了措辭,開口替張活解釋起來。


  “……廢物就是廢物,斧頭都找不到,他還能做什麽……”


  柳三斤冷冷回了一句,不遠處的張活卻是顫了顫身子。


  “啊?柳先生要找斧頭?我這裏就有!”


  老鄧頭從腰後摸出一把卷刃的斧頭,柳三斤扭頭掃量一眼,說道:“不夠鋒利,斷腿骨不行,容易讓人遭罪……”,嘴上如此解釋,手上的尖搓和兩把尖刀仍舊穩穩當當,猶如懸停在火焰上空。


  “……這個好辦,讓張活兄弟磨一磨便是……”


  老鄧頭笑著起身,走過去將斧頭交給張活,附耳又說了幾句密語,便拍了拍心神受挫的年輕人肩膀,快速離去。


  柳三斤用炙烤過的尖搓將箭矢周邊的骨頭搓出箭矢大小,又用小刀一點點將傷口周邊的頭皮割開,手裏拿鐵夾穩穩夾住箭身,做到此時,手裏驀然抬頭衝張活喊了一句:“鋒利斧頭要快……”


  箭矢被拔出,鮮血也“嗤”的一下飆射出來,柳三斤用備好的藥貼,迅速貼在傷口處,用手按了按,盯著傷員看了片刻,直到對方呼吸平穩,這才起身又折回先前那個重傷員身邊。


  張活拿著磨好的斧頭跑來,柳三斤抬眼看了一下,點頭說道:“我按,你用最大力砍,不要讓他多遭罪……”


  話語簡潔明了,張活這次自然聽得明白,吐了吐氣,走到傷員身側,高高舉起斧頭,“唰”地一下用盡最大氣力砍下……


  ……


  當張活跟著師傅柳三斤離開剛救治好的重傷員後,柳三斤罕見開了口:“你是這關內大戶子弟,本可以不必如此,但既然你選擇了這麽做,就一定不要讓自己後悔……”


  張活聽著,再度默默泄起洪流來,正如師傅柳三斤所說,他本身是這關內的大戶子弟,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雖沒有縱馬馳街這般紈絝不堪,但也稱不得是什麽良善好人,若不是這拒北關被攻破,隻怕他依舊過著神仙日子。


  “知道了,師傅……”


  張活抹著眼淚點點頭,柳三斤已經再度蹲在一位傷員身側,開始了又一次與死亡爭鋒的決戰。


  “止血藥,紗布……”


  這樣簡單直白的話語,就如同一縷流淌在此地的生命泉流,每一位受傷的人員聽到如此對話,都會孕育出生命的心花。


  這已經是拒北雄關被破的第五天,在這五天當中,從破關之處湧入關內的雪國大軍不計其數,甚至連騎兵也馬踏關內,但在經曆遠比攻城破關慘烈的巷戰後,雪國果斷將騎兵撤出了關內,但也為此付出慘重代價。


  在如此慘烈廝殺中,守關兵將甚至還組織了兩次反衝鋒,一度將雪國大軍逼退到破關之處,但終因兵力懸殊太大,被對方組織好後的大軍衝散,之後散開於關內條條大街小巷,繼續進行頑抗地阻擊。


  孫小泉藏在一座荒廢許久的院子裏,身邊帶了十餘人,在第四天反衝鋒中,孫小泉被雪國大軍流箭射中小腿,被身邊人背著逃了,之後兜兜轉轉過幾處暗巷,於第五日晌午時刻,方才鑽進的這座荒院。


  隨身的人員中就有能治傷的,孫小泉自然也不會苛求什麽,隻是盡量安撫給自己動手治傷的人員情緒,為了不出聲,孫小泉還特意咬了根樹枝,但在拔掉箭頭時,他還是吃不住痛,輕哼了兩聲。


  屋中生著火,火上架著的破瓦罐裏煮著隨身帶的肉幹,這些肉幹都是從雪國大軍手裏搶來的,但數量其實也不多,隻有受傷的人員才可以吃,而且每次吃的也不會太多。


  因為腿上纏著紗布,便無法幹活,隻能坐著休養,孫小泉就主動包攬下生火做飯的活計,先前他已經煮過一大鍋的野菜粥,待眾人吃過後,方才開始給自己煮飯。


  瓦罐裏說是肉幹,其實就是兩條拇指粗細,筷子長短的肉條,混著院中挖來的新鮮野菜,因為肉幹不經水煮就會難以咀嚼,所以孫小泉特意將煮的時間放長。


  不時給火堆裏添點薪柴,“劈啪”發出爆鳴聲,火星四射,火焰也被崩的瞬間暗了下去,孫小泉將填進去的濕柴抽了出來,又換了一根幹的。


  “孫副將,將軍至今尚未尋到蹤跡,該放出去的風聲已經放出,但也沒有得到回應……”


  突然進來的傳訊兵稟報完,就要轉身離去,孫小泉卻出聲叫住他,“唉,來,這裏有肉吃,見麵分一塊,一人一塊,也好補補身子……”


  如此說著,孫小泉就用樹枝削成的筷子在瓦罐裏夾肉,頭上包著紗布的傳訊小兵猶豫不定,孫小泉已經將肉夾出,正用嘴吹氣,然後便順手扔了出來,傳訊小兵伸手一抓,孫小泉笑著點點頭,“吃吧,吃了就多殺幾個雪國狗……”


  下午。一支雪國小隊摸著路子追到這裏,孫小泉便在親兵圍簇中離開了荒院,為了不留下蛛絲馬跡,孫小泉還讓親兵將留下的痕跡一一抹去,甚至院子裏的野菜都悉數拔淨。


  狼煙動地的關內,已經徹底進入巷戰廝殺的地步,依循孫小泉等將領製定的作戰計劃,剩餘下來的兩萬兵將徹底打散開來,十人一隊,仰仗關內大街小巷一切有利地勢,對衝關的雪國大軍展開有力的回擊。


  但這,才僅僅是破關後的第五天……


  一切還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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