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迫近的刀鋒(六)
陰暗的巷道裏,地上滿是白日間積攢的汙水,混雜著雞鴨糞便,爛菜葉子,散發著不可名狀的味道。
“噠噠噠……”
匆忙的腳步踩破汙水形成的鏡麵,將月亮踏的稀碎,待腳步離開,水麵漾蕩著絲絲漣漪,月亮又重新出現。
“呼哧……”
齊鏡靠在牆角,喘著粗氣,這一路奔逃下來,跑的已經不算近,距離那聚德樓少說也有三條街遠,追攆他的捕快也被遠遠甩在後麵,一時半刻追不上來!
在巷子裏小小休憩後,齊鏡躍過高牆,又穿行兩條街,最後來到一處大雜院前,門口歪歪扭扭掛著一個看不出顏色的木牌,上麵寫的字已經被雨打風吹去,牌子旁掛一盞破燈籠,一個漢子正端著碗蹲在木牌下吃飯,聽到腳步聲抬眼望來,一笑露出漏風的牙齒:
“齊老大回來了!”
齊鏡看眼漢子碗裏氣味衝鼻的吃食,笑了笑,“吃這麽厲害,這東西真管用?”
“還好,還好……”,吃腰子的漢子笑著回話,齊鏡也不再多問,拍了拍漢子肩膀,便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院子裏的環境,比先前的巷道不差幾許,養的雞鴨滿院亂跑,留下一地的糞便,牆角擺著各戶的便桶,洗衣服洗菜的汙水在月色中發亮,小孩子夜啼的哭聲,大人的稀碎說話聲,男女行房的呻吟聲。
齊鏡在過道裏從牆上取下一盞破燈籠,映著微微光亮踏過粘稠粘腳的地麵,穿了兩道院子,來到一間不用上鎖的屋子前,順手將門推開,但並未進去,先讓屋子裏的難聞氣味散一散,轉身提著燈籠去了斜對麵的一道屋門前,“砰砰砰”用拳頭砸了兩下,屋裏的動靜也倏忽停了下來,齊鏡嘿嘿笑了兩聲,“夜夜笙歌,不要命了……”
將燈籠插在門口,齊鏡就回了自己屋子,熟稔的點燃桌角的燭火,當燭光映亮屋子,齊鏡這才將地上散亂的雜物一一收拾好,剛準備坐下休息,門口光線亮了一下,一道堵門的高大身影低頭走了進來,“齊老大,這趟怎麽樣?”
齊鏡看眼被自己打攪了好事的漢子,指了指身側剛扶起的凳子,示意讓他坐下說話,“三魁,這幾天你得出去攪攪渾水,南城這些時日太過安生,另外你也得放出聲去,讓那些官老爺大戶老爺們知道,雪國大軍正揮師北下,不日就要攻破這裏……”
名為三魁的大漢坐在巴掌大的凳子上格外不舒服,凳子“吱吱呀呀”響個不停,“先前做的那幾起命案,特意留了線索,栽贓給了這裏的綠林之輩,效果不錯,聽說府衙裏已經為此砍了不少人的腦袋……”
齊鏡點點頭,走到牆角一口水缸前,彎腰在缸裏撈起一壇子酒來,又在旁邊雜物淩亂的案板上端起一碟不知剩下幾日的佐酒菜,視線掃了掃,扭頭笑道:“找不到杯子了,將就喝兩口?”
漢子三魁咧嘴一笑,起身說道:“我屋裏還有吃食,等我一下!”
齊鏡清理好倒在床側的桌子,將酒壇和碟子放上,又打算找找筷子,門口在暗淡後再度明亮起來,三魁端著吃食走了進來,將吃食擺在桌上,“筷子,酒杯都有,齊老大,你不用再找了……”
“你倒是準備的周全……”
齊鏡如此說著,在三魁側麵坐了下來,因為剛好背對桌角的燭火,一時間也看不清齊鏡臉上的神色,卻聽得他開了口:
“今天遇上了一個硬茬子,折了兩條誘餌不說,還惹來了府衙捕快,明日你出去,得多加注意……”
三魁剛倒好酒,提杯笑道:“這麽說,難道是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
“不太可能,也或許是我多心了……”
二人碰杯,各自抿了一口,齊鏡扒開油紙袋看到半隻雞架,也不在意什麽,扯了一塊丟進嘴裏,邊嚼邊說:“……虎狼斥候怎麽也想不到我們會摸進他們的老巢,於這一方麵,我們是占了便宜的,但正是基於此,我們中有幾個人開始有點洋洋得意,私下裏開始不聽指揮……”
三魁隻是靜靜聽著,不時給齊鏡倒杯酒,待到齊鏡說完,他才提杯接茬,“阿男他們幾個,打小吃了大苦,一下子來到這裏,心裏會產生變化也可以理解,至於他們私下販賣輜重的事,現在也沒有什麽確切證據……”
“是啊,沒有證據……”
齊鏡主動碰了碰杯,仰頭一口喝盡,咂摸著嘴,用手指夾了一塊肉丟進嘴裏,含糊不清說道:“賭銀子輸了,就想撈本,那銀子從哪裏來,隻能動腦筋想辦法,我們偷運進來的那些輜重,自然就成了能換銀子的寶貝……”
“阿男他們幾個也是鬼迷了心竅,但也罪不至死,如今他們被你罰的都不敢回來,聽說在外麵混吃混喝,還鬧的滿城風雨,府衙想必已經派人暗中摸查,過不了多久,他們還得回來……”
將雞架朝齊鏡眼前推了推,三魁把那一碟有異味的佐酒菜推到一邊,咬了咬牙,問道:“齊老大,你就不能留他們一條活路?”
正啃雞屁股的齊鏡愣了愣,將雞屁股重新放回盤子裏,認真盯著三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三魁,這麽說吧,阿男他們幾個死不足惜,我已經給過他們幾次機會,但好像並沒有被珍惜,你也知道,我和阿男還是同鄉,他阿爹我也認得,來這裏之前,我們一道回了趟家,他阿爹囑咐我要帶好阿男,眼下看起來……好像我沒有做到!”
苦笑著搖了搖頭,齊鏡臉色在晦暗中陰沉起來,目光犀利,“出身貧寒,並不是一個人為了銀子犯錯的借口,在這個天下,沒有誰會為你犯的錯買單,要想真正過上好日子,就要……拿命去拚!”
三魁眼角不自覺跳了跳,一時間也接不上話,隻能給雙方滿上酒水,彼此碰了一杯,兩兩無言。
門口的燈籠在風中映出明暗交替的光線,屋子裏桌角的燭火也因為燈油見底,火苗正一點點矮下去,屋子裏的光明逐漸散去,被黑暗一口口吞噬。
片刻後,齊鏡先開了口,“三魁,招了吧,我都知道了!”
三魁眼角猛然一跳,垂在腿邊的手下意識就要去摸別在褲腿裏的獵刀,但身形又猝然釘住,語氣生冷地回到:
“齊老大,你除了血口噴人,還會什麽?”
“……這麽給你說吧,我在今天之前,還不曾懷疑過你,因為阿男他們一直沒回來,也沒有交待背後撐腰的人是誰,所以我沒有絲毫懷疑過你……”
齊鏡苦澀地笑了笑,給二人續上杯,將杯子端起,“……從聚德樓跳窗逃跑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阿男他們幾個一直在外麵招搖撞騙幾個月,卻絲毫沒有引起府衙捕快的注意,而我不過才這麽做了幾天,就被捕快盯上……所以啊,我一直壓在心底的疑惑就有答案了,阿男幾個已經被你殺了,風聲也是你每次出去時放出去的,我回來的一路都在想,你為什麽這麽做,我想不明白!”
三魁擺擺手,眯眼回視著看不清神色的齊鏡,“齊老大,你我都是從北地出來的,你這一套對我不管用,捉賊捉贓,證據呢?”
齊鏡哈了口氣,身體後仰,靠在床邊,床板吱吱呀呀響起來,床底的老鼠受了驚嚇,叼著剛尋到的吃食順著牆角跑了出來。
“……說實話,我沒有證據,這一切都是我剛想明白的,因為隻有這個推測最合情合理,斥候之間口風嚴密,即便動刑受罰,也不會吐露機密,而且每個人知道的線索有限,所以隻有上下幾個人勾結,才能明白整條線索,那個要與我拜兄弟的漢子,甚至那兩隻誘餌,都是你的人,這些我沒說錯吧?”
齊鏡“呼”一下從床邊彈起身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瞧得被他嚇得要去褲腿中拔刀的三魁,笑了笑,“放心,今夜隻喝酒,不動手,在沒有拿到確切證據前,你暫時死不成!”
三魁從凳子上起身,走出屋子前,在門口轉身,看著被黑暗吞噬的齊鏡,咬了咬牙,說道:“齊老大,勸你一句,這次的事水太深,就算雪國大軍填進去,也不會濺起什麽大水花,你還是盡早做打算!”
燈油燃盡,屋子裏徹底被黑暗吞噬。
坐在黑暗中的齊鏡,無聲笑了笑。
黎明前的黑暗裏,對於剛經曆一場廝殺,正靠在牆側休息的孫小泉來說,除了身體上的傷痛,似乎再沒有其他的東西能讓他清醒。
大概寅時一刻,關外雪國大軍再度發起了衝鋒,帶隊巡夜的孫小泉當即做出應對,帶刀身先士卒衝上了城關。
桐油,滾石,箭弩,三板斧砍下去,衝天火光中,黑漆漆的人群猶如浪潮撞上了礁石,被暫時逼退,但在城關兵卒喘息之際,城下的攻勢再度撲蓋上來,試圖將他們碾壓成浪潮裏的碎舟。
很快,兩名通過繩索登關的雪國勇士就盯上了他這個鎧甲與眾不同的將領,趁著混亂摸了過來,刀鋒亮起,有人從側麵衝了過來,替他擋下一刀,另一名被攢射過來的箭矢射穿腦殼,慌亂之際,他捅穿了對方的心口,還習慣攪了攪。
躺在血泊裏的牛群才眼睛瞪的大大的,像是還沒看夠這淒苦的人世,血沫從嘴角不斷流在地上,他將軍醫匆忙喊了過來,看著滿手鮮紅的軍醫探氣聽心跳,衝他擺了擺手,便提著木箱又匆忙去了別處。
之後,有幾名兵卒過來,看過牛群才屍身,便匆匆離開,廝殺聲在耳畔裏漸漸變得微小。
當他從沉睡中蘇醒,便是躺在城關下的牆角,腰腹纏著厚厚的紗布,原來先前他腰後中了一刀,在城關上昏死了過去,被兵卒發現後就送了下來,幾步外是守護他的衛兵。
在他印象裏,牛群才是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往日裏三番五次教他如何殺人,但終究也沒學出個成績來,為此他不知訓斥了那個家夥多少次,但效果一直不理想,好在福大命大,次次廝殺,次次無恙,就算麵臨險境,也能逢凶化吉,所以他也就再沒有催促過教其殺人的事情。
昨天晌午的一次衝鋒過後,手臂纏著帶血紗布的牛群才興衝衝找到他,說是自己動手殺了三個雪國狗賊,他也沒忘記拿刀攪斷對方腸子,看到好算開悟的家夥喜上眉梢的樣子,孫小泉笑著踢了對方一腳,但也賞了一把繳來的雪國彎刀。
有兵卒衝了過來,被衛兵攔下後,對方壓聲迅速說了幾句,衛兵便放對方進來,“孫副將,唐吟才守段被雪國攻破,雪國大軍入城在即,還請大人拿主意!”
孫小泉抓起旁邊的雪,搓了搓臉,起身望著遠處正有大量兵卒圍簇過去,便開了口:“組織人將洞堵回去,不惜一切代價!”
兵卒領命匆匆離去,孫小泉走出幾步,抬眼望向城關之上,守關的多餘兵卒正紛紛下關,要趕去另一側被攻破的城關援軍,找了找,沒有看到吹號角的兵卒,孫小泉跑回營帳,找出備用號角,便登上了城關。
“唔……”,雄壯的號角聲響起。
城關破開大口,城外的雪國騎兵終於開始發揮作用,特爾芭騎跨戰馬,與周邊同胞猶如雪林中獵食的猛獸,朝著獵物受傷的傷口亮出了尖銳的獠牙!
遠處,號角聲響了起來,像是在給他們慶祝。
當騎兵湧進城關破口,正有匯潮一般的兵卒從四麵八方擁在戰馬前側,拒馬,壘起的滾石,倉促架起的橫杆,之後還有重重的盾牌,密密麻麻的槍林,再之後就已經看不到了。
戰馬被逼停,特爾芭不得不放棄戰馬,從馬背上躍下,在地上一連串翻滾,避開攢射來的箭矢,“叮叮叮”箭矢穿地,特爾芭貼著一具屍骸,小心提防著周身。
身後遠處是仍舊湧進來的騎兵,此時他也顧及不到什麽,將手裏的彎刀插在身後,從地上撿了一把鋼刀,他更喜歡這種對砍性更具衝擊力的鋼刀,“唰”一刀砍翻從側麵衝上來的一名兵卒,不遠處弓箭手注意到了他,正搭箭拉弓,他一個迅疾前撲,從屍骸堆上衝了出去,箭矢釘在一具屍骸上,帶起冰涼血水。
此時此刻,在這座守關三天三夜的拒北關中,一場更為慘烈的巷戰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