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風雪壓來
北城匯海門。
陳西星因為前些時候在街上與**打架鬥毆,回來就被父親陳渠關了禁閉,一日三餐差人送去,吃喝拉撒全在營帳裏,委實憋壞了生性自由的陳西星。
好在三日光景匆匆而過,這已經是他出來的第二天,昨天因為父親陳渠從宮裏回來就神色不對,陳西星自然不敢再觸黴頭,也就窩在營帳裏,翻看宗卷裝裝樣子,免得怒火燒到他這邊。
今天一大早,聽得父親陳渠天未亮就率兵匆匆出了城,陳渠心思也就活泛起來,這匯海門是如今北城能開的唯一城門,但也不是什麽人隨隨便便都能進出的,還需要兵部的腰牌,或者皇宮裏的口諭聖旨也可,當然,他作為守城將領陳渠的獨子,出入自然不會受限。
在城下裝模作樣轉悠了一周,陳西星來到城門前,守門的四名兵卒自是認得陳西星,不待陳西星開口問話,應該是小頭目的八嘴胡笑問道:“小將軍,啥時候帶兄弟們去煙柳巷子見見世麵啊?”
陳西星手指掩嘴,“噓”聲道:“老鼠,你個一天不見女人就活不起的家夥,聽人說你可是將牛皮都吹出去了,說要幫紅樓的綠衣姑娘贖身,怎麽,這還沒有兩天光景,就不想認賬了?”
被喚作老鼠的小頭目咧嘴一笑,縮了縮脖子,不覺矮陳西星半頭,“小將軍說笑了,那是酒桌上醉酒後吹出去的牛皮,幾時能算得真,再說了眼下這煙柳巷子價錢一天比一天貴,兄弟們這點餉銀還不夠去喝杯淡酒,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軍中這些兵卒,多是沒讀過幾卷書的苦力人,或是圖著能填飽肚子,或是因為家中再無親人,因為這樣那樣不可抗的緣故入了行伍,說起話來多沒有什麽水平,葷話黃腔也多,往日陳西星就喜歡和這些家夥聚堆吹牛,說些書裏看到的神仙風流韻事,講的繪聲繪色,有時還會將故事套在自己身上,時常惹來這些粗糙漢子豔羨不已,但關係自是沒的說,沒有什麽將軍兵卒的隔閡,算是打成了一片,說起話來並無太多的上下級顧及。
陳西星眨眨眼,神秘一笑,湊身上前壓聲說道:“我這裏有五兩銀子,自是不太夠,但這樣子,我讓帳中兄弟們給你湊湊,如此一來多半會富足,你就去將那綠衣姑娘給贖出來,兄弟們也好跟著漲漲眼界,如何?”
小頭目老鼠麵有顧慮,陳西星卻是已經將銀子塞進了他的懷裏,不待尚覺得哪裏不對勁的小頭目回過味來,陳西星已然身姿漂亮躍過拒馬,親自打開了城門,臨出門之際,還不忘回頭衝老鼠眨眼示意,儼然二人之間似乎有什麽秘密。
好算出得城的陳西星,舉目遠望,官道上還有星星點點正從各地趕來做生意的商販,但人數並不會多,這種大環境下,敢舍命來此的多半也會些拳腳傍身,或是有武師一類的人庇護,若是尋常人隻憑借一腔熱血就來,多半也是折在半路上的,陳西星聽父親陳渠說起過幾樁諸如此類的事,但也不會有太大的感慨,隻是會覺得不應該如此魯莽,僅此而已。
生逢亂世,人賤似草芥。
談什麽同情,徒增笑耳。
“薛家莊……”
陳西星邊走邊回憶早上聽父親陳渠提及到的一個地名,但後麵一係列事情他聽的不是很清楚,算是全然無知發生了什麽事,會讓父親率兵趕去,但據他耳濡目染培養起來的直覺判斷,薛家莊一定有事,而且相當棘手!
“或許昨天父親從皇宮裏回來,就與此有關吧……”
大雪下到如今,從最初的雪片到眼下的小雪球,陳西星攥了一把雪搓手,有些分神地覺得哪裏不對勁,但腦海裏關於父親出城的事情也在撕扯著他的心神,使得他無心無力再多想其他的事情。
“小娘子,這般天氣不在家陪自家相公睡覺,一個人跑出來做甚?”
“滾開,小心老娘剁了你的髒手!”
“嗬嗬,小娘子還挺辣,夠味,爺喜歡……”
……
被大雪覆蓋的官道上,隻能看見淺淺的痕跡,人的腳印,車馬的轍痕,小推車的車轍,還能聽得婦人冷冷的威脅話語,以及漢子猥瑣的笑聲。
當陳西星走到正在糾纏的一男一女身前,婦人包裹嚴實的上身已經被氣力大的漢子撂開些許,露出雪白的皮肉,一隻手壓著婦人掙紮的手臂,一隻手在上下亂摸的皮帽漢子嘴裏一直在“嗬嗬”笑著,大概是覺得自己即將得手,尾隨一路的肥肉怎麽著也該吃到嘴了!
“撒開!”
陳西星一腳踢在頭頂皮帽的漢子腿彎處,皮帽漢子一個趔趄,手上也因為小腿吃痛鬆了開來,滿臉漲紅的婦人慌忙裹著花絮外露的舊棉衣,不敢抬頭看仗義出手的陳西星。
“你混哪條道的,敢壞老子好事?”
皮帽漢子吃虧在先,已經從腰後抽出短刀,凶神惡煞揮舞了兩下,視線也在陳西星身上不斷打量,想瞅出點有用的端倪來。
“混你媽的……”
陳西星一個踏步疾衝,當對方慌忙揮刀刺來之際,身姿猶如活魚一般堪堪避開一道弧線,與短刀擦身而過,勢大力沉的勾拳已經掄砸而至,“砰”,拳頭不偏不倚砸在皮帽漢子口鼻正中,陳西星接著又是一記鞭腿轟出,將已經口鼻噴血的皮帽漢子轟翻在地,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趕緊回家吧。這路上不太平……”
陳西星撂下話就拔腿遠去,風雪卷積在身後,似在為其送行。
婦人望著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想起還未問及對方姓名,隻能默默衝風雪裏的挺拔身影揮了揮手。
前行許久,陳西星遇上一輛進城的空車,與駕車的老人討價還價一番,花去五兩銀子買下拉碳的牛車,陳西星也算是不再步行,改成駕牛車前往薛家莊。
路上,依稀可見倒在路邊雪地裏的凍屍,這些衣衫襤褸的人中,以老人居多,還有一些因為失去老人照拂而同樣凍死的孩子,有的就倒在路中,被風雪掩埋,變成眾人腳下的雪地,被來來往往的車馬人踩來壓去。
陳西星在守城戰事中,是被父親陳渠安排在城頭負責背運箭矢的,那些時日腳底從未踩過除鮮血屍骸碎塊以外的東西,因為城頭弓箭手每次攢射箭矢,是在敵人衝鋒攻城最猛的關頭,故而陳西星能看到城下密密麻麻的人隨著箭矢落下而大片倒下的場景,還有被箭矢射穿喉嚨大口吐血的,射偏射中眼睛的,中箭一時不曾咽氣而掙紮的,這些平日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慘幕猶如洪浪將他侵吞,每每當他崩潰想要放棄時,父親陳渠多是無言,隻是會讓兩名兵卒護住他,卻依舊讓他呆在城頭上。
如今再麵對這種場景,心性已經磨練出來的陳西星也就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死人而已,又不是沒見過,但心底還是多多少少會有些難受。
薛家莊,一座落雪的牆頭上,有個半大孩子縮著腦袋,小心翼翼貓著身子在牆頭上徐徐前走,而就在幾步外的牆頭上,落著一隻出來覓食的鳥雀,孩子在捕鳥,飛落在牆頭上的鳥雀抖動著沾雪的羽翅。
院子裏有身姿挺拔的幾名持刀人站著,但對於牆頭上的孩子卻並未太過在意,屋中不時傳出“雪國如何如何……”的話語聲,還有架在火堆上的石鍋裏飄出來的熟悉肉香味。
屋中,麵如沉水的將軍探手撥弄著薪柴,石鍋裏正煮著極北之地才有的牛肉,看著鍋中翻滾的牛肉,將軍歎息道:“單酋啊,你說這虎狼天子究竟是怎麽想的,守著如此物華天寶之地,還在一門心思窩裏鬥,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文明?”
立身一側的單酋翻過手中的信箋,眼神眯了眯,言語道:“將軍,這就是雪國崛起的理由,任由這些勾心鬥角之輩浪費大好河山,還不如由我雪國英勇之輩來執掌,民有所為,官有所畏,朝堂清明,雪國將來一定會比眼下的虎狼皇朝強!”
未穿戎裝的將軍點點頭,從早上得來的一封信箋中知曉,虎狼天子近來一番作為,大義滅親抄了國丈爺府邸,將一眾皇戚王公削蕃,清理江湖綠林,還想將山上一眾修士劃歸入天子權柄範疇,在這一係列看似瘋狂的背後,將軍已經看到那位李姓天子捉襟見肘的囧困,“這是準備魚死網破啊……”,撥了撥火堆裏的有些濕氣的薪柴,將軍抬眼望向屋外茫茫天地。
屋外,薛人桂正從牆頭上下來,手裏攥著剛捉到手的鳥雀,這次捉鳥雀並非用來吃,而是他聽說用鳥雀的血擦手,可以治療凍瘡,這鳥雀是他給鄰居薛大娘捉的。
來到屋中,與這群人已然熟絡的薛人桂讓坐著的將軍看他手裏的鳥雀,視線卻不自覺落在火堆上的石鍋裏,將軍笑了笑,探手從鍋裏撈了一塊牛肉遞給薛人桂,問道:“上次給你的肉幹可曾吃完了?”
“……沒有!”
薛人桂從懷裏摸出一塊黑乎乎的布塊,將熟牛肉仔細包好這才揣進懷裏,搖頭道:“不舍得吃太快,每次吃一小塊,能吃很長一段時間!”
將軍點點頭,認可道:“是吧,少食而覺肉香,多食自然無味,什麽東西占有的時間長了,就會不自覺不珍惜……要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明白……”
薛人桂從薛家莊出來後不久,就遇到一支疾行的兵卒,帶頭的鐵血男子攔住他去路,問了薛家莊的狀況,被他支支吾吾糊弄了過去,隨後一隊負甲持兵的兵卒迅速離去。
雖不知即將發生什麽,但已經感覺不對勁的薛人桂沒走多遠,就折身跑去薛家莊,大路已經不能再走,他知道一條近道或許能趕在那隊兵卒前到達自家院子,將這情況告訴那位給他肉吃的好人。
整裝疾行的隊伍前頭,陳渠已經有些氣喘籲籲,這一路疾行而來,皆是源於他清晨得到的一則可靠消息:城外薛家莊,有極北雪國將軍。
極北之地的雪國,陳渠自然知道,那是一個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裏的皇朝,據說人人茹毛飲血,力大如牛,一頓能吃半頭牛,但關於這個皇朝再多的消息,就一無所知。
身為久經戰陣磨練出來的將領,陳渠有著屬於生死中掙紮下來的敏銳直覺,這位雪國將軍此時此刻不遠萬裏而來,究竟所為何事,他不清楚,但這背後帶來的危機,卻是他不得不提防的,皇都如今正值孱弱,戰事剛止,若是再有敵國來戰,後果……
被風雪吞沒的莊子出現在眼前,陳渠揮手止住隊伍,做了兩個隻有隊伍裏人才能明了的手勢,將近百位的兵卒瞬時分開成兩小隊,陳渠與另外一名率兵的副將低聲言語了兩句,便各自分開衝入了風雪。
薛人桂抄的近道,本來能走的快些,但路上不小心被雪裏的樹枝戳破了腳踝,血流了一些,傷口被薛人桂用破棉衣外的麻布條纏了纏,就繼續趕路,之後風雪將染紅的布條凍成冰塊。
當趕到自家院子時,薛人桂發現不遠處正有兩位先前遇上的兵卒跑過,下意識躲在牆角避開對方,待兩名兵卒被風雪吹走,薛人桂才從牆角出來,繞到屋後一處破洞,從洞口鑽了進去。
屋子裏已經人去樓空,薪柴零散一地,正冒著白煙,石鍋也破碎成幾片,鍋裏的牛肉不見蹤影,地上有尚未結凍的一攤鮮血,屋子的窗戶和門各有殘破,窗台上還紮著幾支斷箭。
薛人桂腦殼“嗡”的一下子陷入了凝固,屋子裏的一切跡象都預示著這裏先前發生了一場血戰,眼下他已經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給他肉吃的好人可能已經死了!
院門外,突然響起“再進去仔細搜查一下,看還有什麽疏漏……,隨之院門被人從外麵撞開,幾名凶巴巴的兵卒衝了進來,薛人桂想躲已經來不及,就被最先衝進屋子的一名兵卒拿下,“嗬,原來是他,半路上……”
在被風雪吞沒的官道遠方,正有一支將近萬人的隊伍衝破風雪,衝著這座坍塌在即的天下舉兵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