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模糊
南城一座雅致院落。
被積雪覆蓋後就失了該有的顏色,院子主人當初搬進來親手栽植下的幾盆嶺南菊也病懨懨毫無生機,幾隻冒雪前來尋覓吃食的鳥雀小心翼翼在素潔地麵留下爪印,隨著屋子裏“砰”的一聲茶盞破碎,幾隻略略帶來生機的活物也被驚起飛走。
書房的窗半掩著,屋裏炭火焚燃帶來的溫度使得空氣都似乎變得有些扭曲,從院中望去根本看不真切屋中所謂何人,大片的白霧在窗口升起並彌漫,顯得愈發霧隱朦朧。
“欺詐老狗,奸佞小人,枉我對你信任有加……到的眼下這等生死境地,卻與我割袍斷義,視往日師徒情分於無物……”
屋裏傳出斷斷續續的唾罵,隨之大概又是幾隻茶盞摔碎,兩位婢女從廊道遠處匆匆跑來,散亂的青絲也顧不得挽於耳後,往日這座府邸主人沒有這般作為過,但今日自朝堂回來後,便有了這令一眾下人膽戰心驚的一幕。
“……好了,鬢花,你出去吧,這些碎茶盞老爺自己收拾,另外出去後讓櫻落和竹節進來……”
坐在案幾後的來俊臣揉著眉心,神色倦怠,揮手示意正在俯身收拾茶碎的婢女出去,他需要靜一靜,自朝會後那場南書房“小朝會”回來,一路壓抑心頭憤怒的他便將其一股腦發了出來,幾盞由相府送來的前朝茶盞便遭了殃,變成了地上的一地茶碎。
在那場“小朝會”上,身為兵部尚書的天子紅人來俊臣被複起的老相陰了一把,借機向李姓天子將幾道參兵部尚書的折子遞了出去,結過引來龍顏大怒,雖未貶職,但一番訓斥自然免不了,之後其餘六部尚書也順勢將炮火集中過來,將他當做落水狗一般痛打。
身為天子紅人,來俊臣自知伴君如伴虎,私底下也早已有過諸如此類的揣想,當然這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亦是有跡可循的,而南書房這場“痛打落水狗”卻是來的莫名其妙,讓他措手不及。
複起的老相於他算是有著師徒名分,昔年來俊臣中舉的考卷便是由老相筆鋒圈畫,才有的他後來這些仕途大道,在尚未身居高位時,每逢佳節前夕,來俊臣皆會執弟子身份奉上一份寓意鮮明的厚禮,到的後來他風雲驟起,因些許規矩束縛,這份厚禮也就不再奉送,開始改送老相頗為喜歡的各地香茶,而作為回禮,相府也禮尚往來,送上了前朝大家的茶盞。
在來俊臣看來,這種有來有往的“禮尚往來”,即是先前師徒情分的一種延續,諸如他與老相此類的身份,如今已然不適合親身拜訪了,隻能私底下做這些,這也是身不由己,雙方都是心知肚明,彼此可以理解最好。
前幾日,恰逢大雪時節,來俊臣還差令下人前往相府,奉上情義無價的墨寶,但這才剛過幾日,便發生了這種不顧情分的打臉事件,“翻臉當真比翻書快……嗬,老狗……”,來俊臣驀然一笑,神色恢複如初,但心底的冷還在結冰。
“陛下好手段啊……”
相府。
從朝會歸來,老相一踏進門就直喊肚子餓,後廚火急火燎做了點往日喜歡的飯菜,卻皆被老相不由分說打回,同時給出了令後廚瞠目結舌的答案,一碗鹵麵即可。
好不易吃上鹵麵的老相,屏退身側侍奉的奴婢,脫去棉靴盤腿坐在鋪陳皮毛的圓凳上,屋裏炭火燒的旺盛,光腳也不會有絲毫冷意,“陛下好心機,好手段,一石二鳥啊……”,將見底的玉碗推開,年歲近花甲的老相用象牙筷挑了挑身側的炭盆,火焰烈烈,映襯的老相滿麵紅光,“……隻可惜敲打錯了人呐……”,望著一盆燒紅的木炭,老相卻是搖了搖頭,歎息一聲。
“老相,聽說近來胃口不錯,寡人不妨向你推薦一樣吃食,老相若是想吃,回去便可讓府中後廚做了……”
“陛下推薦,想必一定是珍饈美味,老臣倒是已經有些垂涎欲滴了……”
“哈哈,鹵麵而已……老相若是迫不及待,大可回去途中,在街邊找家麵攤吃上一碗即是……明日朝會,寡人可是要問老相滋味的,哈哈……”
那場“小朝會”散去後,李姓天子又與老相相送一段,路上看似閑敘之中,也就有了這段乍看並無什麽的對話。
當然,稱得上三起三落不老鬆的老相如何能聽不出其中的敲打之意,小朝會上由天子設局,將近來當紅的近臣來俊臣拎出來敲打,是做給他們瞧看也好,還是為了王道平衡也罷,總之他隨了這位陛下的心思,大有與這位有著提攜情分的弟子割席之意,但不管後果如何,他還是再一次與天子走在了一條路上,這才是最重要的,嗯,是的。
“老爺,這鹵麵味道可好?”
進來的老相夫人看眼見底的玉碗,有些許詫異,往日府中不是沒有類似這種粗菜淡飯,因為她虔誠信佛,每月都會吃上一兩天的寡淡齋飯,但每每讓下人端送過來,也是動筷不多,如何會像今日這般?
“夫人,這些年你吃齋念佛,替相府祈福,算是委屈你了……”
老相拉過自家夫人尚顯白嫩的手腕,兩隻手掌緊握在一起,老相夫人微微動情,眼眶泛紅,侍奉大半輩子的她知曉,相府怕是又要重蹈覆轍!
時值亥時,夜深人寂,天地隻有簌簌雪落,北城多數人已經上床入夢,亮著燈的幾條街到也多是商鋪在支應,想著能多賺點,而南城的夜生活才進行了半數,尤其以煙柳巷子附近最為燈火通明,氣氛正酣。
陳衝坐在一樓大廳,身側陪著一位不算如何美姿的花娘,這種迎來送往的買賣,看的並不是如何風流倜儻,貌似潘安,看的而是實實在在的黃白俗物,即便有那些仰仗幾首詩詞便名動天下的文人墨客能來此逍遙快活,但那也是相互捧場而已,更多的還是彼此利用。
揮手示意花娘大可離去,不用顧忌嫲嫲那邊訓斥,名為優秋的花娘看眼二樓正在笑意相逢的嫲嫲,便搖了搖頭,起身給陳衝倒了杯香茶。
“……你們嫲嫲可是一位妙人,想當初我認識她之際,還是如你一般在這裏聲名不顯,一轉眼過去了,卻成了這裏的嫲嫲……”
陳衝來此並非買醉快活,而是刻意來找尋這座剛易主的花樓掌櫃,也是正在二樓與兩位醉酒滋事的花客笑臉解釋的嫲嫲,下午他得到一條訊息,這座煥然一新的花樓與他要調查的富記掌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故而他便戴月而來。
既然來此,那就得有模有樣,狠心花了五兩銀子後,陳衝身邊便有了這位今夜未曾有人寵幸的花娘,二人已經幹坐片刻,多少有些尷尬,陳衝又不是這其中的老手,不好拿出尋常審問犯人的姿態來,便隻能耐性隨意攀談起來。
“嫲嫲也是身不由己,做我們這行的,誰不想待自己人老珠黃後,便能有個還算美滿的光景……”
花娘優秋說著有些落寞,她投身此行,也是被殘酷生活折磨打壓方才如此,她出身南城殷實家境,打小豐衣足食,縱然比不得南城那些王公皇戚子弟,但也較比北城多數同齡人要幸福頗多,若是這份幸運一直繼續下去,沒有被那場突如其來的“街爆”殃及,如今她也不用在這裏笑臉相逢這些擲金買醉的陌生人。
“是啊……不論做哪行,誰都想在最後圖個美滿光景不是……”,陳衝抿口香茶,望著二樓愈發激烈的推搡,樓內愈來愈多的人也被二樓口的爭吵吸引過去。
“啪……你個賤貨,你自己什麽身份不知道嗎,還敢和老子還嘴,不給你點顏色瞧瞧,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二樓口與一位半老徐娘爭執不下的年輕公子猝然推開身側攙扶他的同伴,朝著名為柳嫲嫲的婦人便甩出一記響亮至極的巴掌,因為本身就吃醉了酒,腳下也不穩,這一巴掌揮出,被柳嫲嫲倉促間閃躲之餘,就多少有些站不住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就順著二樓樓梯“砰砰砰……”這麽一路滾落到了一樓。
“哎呦……來人呐!”
一身錦衣貂裘,處處透露著貴不可言的年輕公子捂著淌血的腦殼鬼哭狼嚎,甚至在大廳滿地打滾,惹得大廳其餘人隻能盡量躲避,以免惹事上身。
“呼啦……”
從門外湧進來六七名帶刀的護衛,兩人持刀堵住門口,以防有人趁亂逃離,兩人“噔噔噔”各上一樓,把守著二三樓口,不讓樓上人下去,另外兩人中,一人去攙扶躺地哀嚎的自家主子,一人拎刀站側,以防不備。
“時大頭,你家少爺被人打了,你還過來攙扶做什麽……你個狗奴才,你應該拿刀上去剁了那個賤人啊……”
地上打滾的年輕貴公子胡亂踹踢著攙扶他的護衛,頭上的血為此也流的頗多,順著貴公子脖子滴淌在地,被他沾在身上一番打滾,到的此時已經鮮紅一片,很是嚇人。
“少爺,你先起來再說,後續的事情由時頭來處理!”
名為時頭的帶刀護衛盡力扶起滿身是血的自家少爺,找了張凳子讓其坐下,檢查一番傷勢後,神色開始變得陰沉,頭上半寸來長的傷口已經不是他所能應付過去的了,自家少爺千金難買之軀,在他手上受了如此傷勢,回到府中即便如何解釋,也是難逃其咎的。
“二友,你帶少爺去看傷,這裏有我來處理!”
時頭喚來一側拎刀防護的同伴,交代對方讓其先送少爺走,名為二友的同伴猶豫一下,也不再堅持,便背著手捂腦袋卻依舊淌血不止的自家少爺快速衝出了門去。
二樓,被打了一巴掌的柳嫲嫲匆匆走下來,陪著笑臉道歉:“這位爺,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與那位公子有些誤會……”
“嗬嗬……誤會?”
時頭冷笑兩聲,打斷柳嫲嫲道歉,緩緩從腰間抽出明晃晃的懸刀,手腕一個抖花,冰冷刀鋒便落在了柳嫲嫲雪白脖頸之上,若再下手重些許,想來就是鮮血噴濺的血淋淋場景。
“若是我這一刀下的重些,你覺得大廳這些人會不會認為也是一場誤會?”
時頭用刀背在花容失色的柳嫲嫲脖頸上劃了劃,眸子開闔間驀然一冷,便要手起刀落,卻被一聲“嗬……”的怪音戛然製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位老弟持器如此嚇唬一位婦人,不太好吧!”
摟著兩位花娘的姬貝戎從人群後擠了出來,滿身的酒氣繚繞,加上衣衫扣子錯開,這副姿容不用多說就知是剛從床榻上醒來,在此買醉快活之地,不在床榻上找些快活,那來此為的什麽?
時頭轉身,冷眼審視著眼前這名“不知死活的出頭鳥”,腦海裏將南城一眾家世煊赫的門戶子弟篩選一遍後,也沒能對上其中一個來,此時心中自是稍稍心安,“閣下可是要當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漢?”時頭如此問一句,自覺都有些好笑,這南城之地,哪裏來的什麽英雄好漢?
“呃……我想你可能對我有點誤會……”姬貝戎眨了眨眼,鬆開身側兩名香薰撲鼻的花娘,搓著手笑道:“在下……隻是路過,路過……你可不要誤會了,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殺一個婦人多簡單……”
姬貝戎縮著脖子,搓著手,腳下一連退了三步,顯然是想走為上。
“既然來了,總得留下點什麽才好,否則我宗王府的臉麵豈不是被你這廝隨意踐踏……”
時頭此話一出,樓內所有人轟然議論起來,宗王府何等地位,是如今南城兩位聖寵不斷的王府其一,宗王與先皇一母同胞,是如今天子的親叔,名副其實的皇戚,較比先前那些被送去午門的“假皇戚”而言,宗王府稱得上皇恩浩蕩。
身為宗王府的護衛,時頭也是有官銜在身,七品帶刀護衛,拿出王府來,七品勢必還得再遷升一二,畢竟有老話在先,宰相門房三品官。
一直在人群中冷眼旁觀的捕頭陳衝多少有些詫異,他沒有想到會在此地撞上這位富姓掌櫃,而且對方的表現也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這位富姓掌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陳衝此時心中,對這位給他朦朧神秘感的粗糙漢子,愈發好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