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言之有理
南城。
近來幾日,幾位王公貴胄府邸算是遭了殃,這十餘數空置久矣的荒涼院落,近乎好似一夜之間被人扒了層皮,大到院落外牆的青磚基石,小至房頂上的碧瓦琉璃,無一不被人搜刮而去。
聽說皇帝老兒老嶽丈在這次**中損失最為嚴重,位於象祿巷子的兩座閑置府邸,從裏到外,從上到下,被那令人發指的賊人搬偷一空,好在興許是國丈的名聲在外,那可惡賊人有所忌憚,最後還給國丈大人留下了幾間本就腐朽坍塌的廂房,不知是刻意惡心嘲諷還是無心而為,總之,名望大了去的國丈爺已然放出話來,誰人能抓到或者提供毀他祖宅的賊人,賞金萬兩。
一時之間,南城人眾算是沸了騰,即便南城所居人眾大多非富即貴,但萬兩賞金也是一筆令人眼饞的數字,更何況值此亂世,萬兩賞金意味著什麽,想必沒有人會不清楚。
幾位最先知曉消息的皇戚,已經開始私下有所動作,暗中遣派府中護院甚至歸附其手的仙師在南城悄無聲息展開掘地三尺的追蹤,後續聽到的也陸陸續續參入進來,最後引得半座南城可謂是雞犬難寧。
據說國丈爺站在被扒皮一空的祖宅前大罵三天,甚至為此氣到舊疾複發,天子殿下皇恩浩蕩,特意委派統領後宮的皇妃前去安撫,一應厚重打賞自是免不了,不僅如此,還又在那萬兩賞金的基礎上,又添加了萬兩之數,使得本就引人矚目的懸賞一下子爆炸開來,成為南城以及消息後蔓延到的北城,所有人眾茶餘飯後的不菲談資。
北城有些許冒死之輩,拚著違逆賤民不得踏入南城半步的規矩,舍死夜湧南城,參與進這場聲勢動眾的“抓賊”運動中,因為白天太過紮眼,容易引來南城官兵驅攆,故而這些北城人便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法子,晝伏夜出,待夜幕降臨,再傾巢而動,搜街搜巷,忙的不亦樂乎。
精瘦漢子嚴狗旺也聽到了這個消息,本打算與先前同行兩人一並前去試試運氣,但因為未曾與家中婆姨稟說,便被那心思火熱的二人嘲諷兩句,丟在了北城一家酒肆。
“這位爺,這三壺酒錢……”
酒肆掌櫃一瞅三人跑了兩位,桌角並未見著該付的酒錢,便連忙上前按住正望著匆忙而去的兩道背影發呆的嚴狗旺,語氣有些冷,有些質疑,有些揣測。
“二兩銀子我掏了……”
嚴狗旺將銀子拍在桌角,掌櫃一瞧,感情這位看著最差錢的主原來並不差,也就徹底放心,連忙毫無生硬的換上一張笑臉,道了兩聲謙,片刻後又端來兩碟佐酒醬菜,也算是賠禮誠懇。
身上的五兩銀子,還是那位姬貝戎公子好心給他的,雖然幾人都是被油嘴滑舌的狗賊人卷了銀子的可憐人,但那位姬公子自詡家大業大,便是買下這整座南北城都不在話下,之所以出來尋找那賊人,還是因為心口賭氣罷了,再就是家裏婆姨耳畔絮叨的厲害,出來也好躲個清淨。
酒桌一番熱聊,四人也算是熟稔更甚,離別之際,那姬公子也是行事敞亮大方,不僅墊付了酒錢,還給了他們每人五兩銀子。
“二兩銀子三壺酒,是不太好平分……”
嚴狗旺將桌上酒壺挨個倒個幹淨,滴酒不剩,方才一飲而盡,最後醉醺離去。
五兩銀子花了二兩,還剩下三兩,算上先前被卷跑的一兩銀子,眼下裏外裏又賺了二兩,外加幾壺滋味尚可的酒水,算來算去,也是穩賺不賠。
至於尋找那卷銀子的狗賊,自然毋庸在這天寒地凍的街頭茫然而尋,再怎麽說也是賺了二兩,既然賺了,那還找那狗賊有何用,萬一對方再是個難纏的主,豈不是又得大費唇舌甚至拳腳相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總歸是沒錯的不是?!
因為南城懸賞事宜鬧得滿城風雨,南城兵馬司算是跟著跑斷了腿,晝夜不得休息,期間還有在抓捕歹人時遇上了幾波硬茬子,免不了要大動幹戈,刀兵相加,身上受傷是小,有兩人因此喪了命,故而兵馬司的指揮司柳忠言大人頭疼的厲害,兵馬司攏共就這麽點人手,如此折騰下去,還如何收場?
書房,柳忠言與聞訊而來的兵部尚書來俊臣焚香而坐,柳忠言當初是晚來俊臣一屆中的舉,二人曾經共拜一師,論算起來柳忠言得稱呼來俊臣一聲師兄,既有同門之誼,二人又同為朝堂重臣,說起話來自然熟絡無比。
“來師哥,這國丈爺被毀去的那兩所祖宅,據說裏麵放滿了黃白珠寶,但奇怪的是,房子被拆毀,那些值錢的東西卻是一箱不少,此事暫且不論真假如何,單說這被陛下晾曬的國丈爺是如何有此不菲家底的?”
柳忠言身居兵馬司指揮司一職,秩正六品,雖說在這一棍子便能打中不少官老爺的皇城腳下算不得大官,但卻是手握兵權的咽喉親衛,能被委以如此重任,自然是來俊臣的心腹。
深夜而來的來俊臣身著質樸素衣,手裏還拎了兩壺酒,腋下還夾著一袋熟食,看這架勢似乎有訪友問醉之意,落座後說了句“今夜不談國事”算是定了基調,之後二人便是推杯換盞,聊敘昔日同門舊事,氣氛融洽。
酒過三巡,二人有了醉意,憋了一晚上的柳忠言便忍不住開了腔,說起皇都近些時日米麵漲價的事宜,從他抓捕的幾位糧鋪掌櫃嘴裏得知,這次米麵瘋狂漲價的幕後推手赫然是南城幾位皇戚為首,下餘還有一眾朝堂重臣為伍,這群人僅是在這次漲價浪潮中,便獲益頗豐,據說有些許人已經另換豪奢府邸,有者更是在寸土寸金之地,一擲千金購進附帶山水園林的頂級府邸,而且還不止一所。
“柳師弟,既然在朝為官,就要有在朝為官的心思,且不說那些借此天災之際大肆搜刮之輩如何該死,單說柳師弟這份義憤填膺的心思,便……不甚適宜再做這黃豆大的指揮司了!”
來俊臣瞅眼胸有激流起伏的柳忠言,伸手虛按兩下,示意他稍安勿躁,且把胸口那口氣喘勻實了再說。
“兵馬司指揮司,官職不算大,但卻是實打實的肥差,半座最值錢的南城都被你一手把持,那些王公貴胄再如何跋扈囂張,還是得給你三分臉麵,不為別的,就因為你手裏有其他官吏渴求不來的實權,誰家護院打傷行人,家中惡犬跑出傷人,諸如此類的零碎小事每天都在上演,而這些恰恰又是你的職權所在,所以與你交好,這些無傷大雅的零星小雨自然就淋不到皇宮裏去,既然淋不到天子陛下,那還有什麽會讓他們有所忌憚?”
來俊臣又開了一壺酒,將酒壺擱置在暖爐溫酒的器皿中,卻是驀然岔開了話題,“這青杏坊的青梅酒,還是溫著好喝,今夜來此,本打算買上一壺,柳師弟一人痛飲便好,但前來的路上,老哥覺得兩人飲酒嘛,自然得同醉才好,厚此薄彼,算不得同門!”
聽明白來俊臣話意的柳忠言驀然一歎,執杯而飲,將最後一杯灌進激流正消退的肚腹愁腸。
二人飲酒,同醉最好,那一堆人在朝為官,左右逢源最佳,如何左右逢源,自然是你幫我,我助你,明裏暗裏結成同盟。
人醉心不醉的柳忠言明白,他這位頂頭上司,或者說同門師哥,今夜來此,算是給足了他這個師弟臉麵,至於他有心想順藤摸瓜揪出背後一應朝堂蛀蟲的想法,隻能是壓在心底的想法了。
出得府邸,來俊臣並未打道回府,而是獨自一人來得象祿巷子,這條寸土寸金的巷子裏所居皆凡人,其中聲望最大的國丈爺祖宅便是在此其中。
夜幕下,站在巷口的來俊臣依稀可見那座被天子殿下遣人拆毀一空的祖宅燈火通明,國丈祖宅被毀,有辱皇家臉麵,自然需要修繕一新,而工部也就順理成章接下這燙手山芋,算是替天子殿下做些補償。
一如兵馬司指揮司柳忠言所說,國丈爺祖宅中被發現的那些黃白珠寶,之所以安然無恙,那位心思深遠的天子為的就是讓這位被他晾曬了大半輩子的國丈爺雙手奉上這些搜刮而來的民脂民膏,算是戴罪立功,不再追究。
鮮有人知,那位難得出宮一趟的皇妃在這所祖宅裏與自家一眾人抱頭痛哭的場景,之所以痛哭,大概率是因為這位心思聰慧的皇妃明白,這怕是她今生最後一次出宮回家了。
心思複雜的來俊臣驀然一笑,既遇明君,那他扶龍而上之日,還會遠嗎?
北城。
縮在家幾日的嚴狗旺這幾日被自家婆姨伺候的好不自在,原因是因為他回家之際,腦中靈光乍現,便將那三兩銀子的真正來路編了一個彌天大謊,說是他尋遍大街小巷,最後希望全無之際,突然從天而降一位須發潔白的神仙老爺,念其往日忠厚老實,與人為善,便大發善心賞了他五兩銀子。
躺在床上正眯眼打盹,耳畔裏隱約聽得自家婆姨正與什麽人說話,心說多半是那愛占小便宜的孫家婆姨又來借油鹽。
“當家的,快出來!”
睡意朦朧的嚴狗旺聽得婆姨在門口喊他,隻能穿衣起床,磨磨蹭蹭半天,方才從一家人擠住一塊的舊柴房走出,邊走邊係褲帶,嘴裏問道:“孫家婆姨,你家又缺什麽了?”
“嚴老弟,是我!”
門口站著一位笑容滿麵的漢子,看的嚴狗旺走來,便先開了口說道:“這幾日籌備修房事宜,也算準備了**,今日便可開工!”
“是你!”
嚴狗旺沒有想到這卷了他銀子跑路的狗賊竟然還敢回來,本想擼袖拳腳伺候,但看了看漢子身後幾位麵似工匠的師傅帶著一應工具,也就明白對方果真是來給他修繕房子的,便話鋒一轉,笑道:“老弟,你來的正好,若是再晚來幾日,隻怕老哥得上街尋你還定金了……”
被重雪壓塌的房屋不過多半日,便被修繕一新,重新住回房屋的嚴狗旺難免得意洋洋,躺在床上與身側正喂奶的自家婆姨吹噓起來,“瞧見沒有,這就是你家爺們的眼光,當初鴨老弟來時,我就瞧的他頗為順眼,一看就是信守承諾的好人,這不應驗了不是?”
正喂孩子的婆姨嗤笑一聲,“德行,八百年做對這一件事,尾巴就翹上天了……”
嚴狗旺猥瑣一笑,拉起被子貼近自家婆姨,笑道:“翹尾巴算什麽,爺們這裏也翹上天了,你管不管?”
風雪吹落已經有些時日,地麵的積雪深及小腿,如今的北城街頭,少了些饑腸轆轆的餓死鬼,但終究還是有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夜宿街頭,最終被凍成冰屍,與這滿城風雨同眠。
北城防軍,除了必要的巡城事宜,大抵還是自由的,三兩結對來的街頭吃喝,也不用向上司稟報,畢竟這鬼天氣除了巡城兵將在外,其餘都龜縮在營帳中圍爐取暖救命。
麵攤生意因此有所好轉,加之掌櫃是心思活泛之輩,舍得在麵攤之外做了頂遮風避寒的厚帳子,算的將麵攤開在了營帳中一般,來此吃麵的任務自然多。
瘋子踩著飯點掀開門簾,一股熱氣潑麵而至,酒氣,煙火氣,鹵麵香氣等等,混雜在一起,給人以莫名溫暖。
“來了!”
正掂勺炒鹵的掌櫃抬眼看了瘋子一眼,笑道:“幾日沒見老弟來,莫不是去南城賺大錢了?”
南城賞金,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麵攤掌櫃就算沒去,也聽這來吃麵的食客說得**不離十,如此一問,算是打過了招呼。
因為生意太好,瘋子自然無桌可坐,隻能屈尊坐在灶火旁,雙手浮空就近取暖,瘋子開了口:“老哥,你覺得這南城賞金一事是真是假?”
麵攤掌櫃聞言大笑,用下巴挑了挑營帳中的眾人,笑道:“真假如何,你聽這些人怎麽說便能明了大概,老哥又不是那捉賊的兵馬司,斷不了這案子!”
瘋子點點頭,撫掌符合道:“老哥,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