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厭惡(祈福)
老槐樹下,再無村中幼童嬉笑追逐之聲。
從村頭至村尾,整個夜郎村,難得家家閉戶,窗窗闔嚴,零星的雞鳴犬吠之聲,顯得格外清晰可聞。
村頭水泊,難得不見終日坐而垂釣的老更頭。
喜歡蹭機運的少女,也被家中長輩喚了回去。
水泊邊,隻留下一顆孤零零的獨木。
雜貨鋪子,同樣鐵鎖高掛,不聞老者鼾聲如雷。
鐵匠鋪子,雖然沒有關門打烊,掄錘打鐵的鐵匠開始坐在火爐前發呆。
就連趙家門前,往日婦人紮堆的“風水地”,也再無婦人長舌蜚語之聲。
神君廟,坐在高高門檻雙腿懸空的小道童,雙手托腮,望著廟外空空蕩蕩的村子,沉默無語。
一點香火也是香火啊,可那個瘋癲道人就睡在廟中大殿之上,誰還敢來此焚香獻供?
小道童對瘋癲道人占廟為王,稱不上有多反感,看其一身道袍的份上,若是深追細論,也跳不出道門一天師三神君的四脈傳承,道門術法駁雜,但籠統算來,還是四脈弟子為尊,拋開個別聲名不顯的道脈,整個道門還是一盤風生水起的玲瓏棋勢。
雖然有君不見君的不成文古怪規矩,但總體而言,道門仍舊是這條光陰長河中聲勢最壯的宗門。
不然,道門所在的無為淨地,如何能獨占鼇頭,引領長河大勢!
“我勒個阿彌陀佛,道主老爺哩,罪過罪過,春秋一夢,竟然夢到有人想害本道爺?”
大殿供幾之上,盤腿坐著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道人,抹了抹一腦門子冷汗,道人掐指而算,眯眼而神遊,竟然有幾分寶相莊嚴的佛相。
“遮去了天機,還隱藏的如此幹淨,不是老手也是個慣賊!”
瘋癲道人散去手中玄奧結印,睜眼醒來,神色平淡中多少有幾分訝異,能避過他這手印的,隻論境界高低,不過一手之數。
至少證明了對方是個人物,而且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道人打了個哈欠,正了正頭頂的道冠。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這一頂斤兩極重的帽子,委實不好戴!
躍下供幾,朝身後神君金身塑像打了個稽首,道人這才認真打量起這座粉飾一新的神君金身,片刻後,淡淡一笑,轉身走出大殿。
君不見君,不過是一句帶有某些色彩的謬傳而已。
他與這位神君大人的金身塑像,這不也見過了,也沒有引發什麽道雷轟頂的罕見異象嘛!
不過,這位後來居上的神君大人,還是沒有昔日問道於山巔的模樣俊俏了,他依稀記得有人用“心澄意清”形容過這位大人,不過都是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老黃曆了,想翻都再無可能了。
思緒流轉中,道人來到廟門門檻處,學著小道童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腮,笑望這方“處處充滿互相壓勝之意”的村子。
在道人眼中,這片村子布局極為有意思,神君廟,老戲台,老龍井,列而一線,彼此牽製,彼此壓勝。
最妙之處,卻是有些可惜了,老戲台二層,那間稱得上一記妙手巧成的學塾,“不知為何”遭了天雷轟砸,變成了如今這般慘淡光景。
儒門,道門,落魄神道,蛟龍之屬,百家,都曾在此占據一方水土,若他所料不錯,學塾被雷擊後,儒門就被迫退出了這片天地,戲台再無刀光劍影的人生百態後,百家貌似就僅存一家,雜貨鋪子就成了最好的商家立腳之地,隻是神道為何願意屈尊與最為眾道不恥的商家聯手,這其中的重重秘密,就不是他一個外人所能揣摩透徹的了!
道人望著空無人煙的道路,唏噓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
小道童翻個白眼,心想這位道兄,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瘋子坐在小院之中,感慨萬千。
這即可算作他第一次踏進這座村子,又可稱得上故地重逢。
手邊的樓閣,稱不上多巧製,竹木結構,尋常人家常用來夏暑之日乘涼吹風所用,但瘋子看得頻頻點頭,嘴上未曾敢泄露天機半句,但肚子裏是由衷而發的敬意。
頂天立地,摘星趕月。
神仙氣象,不過如此了!
視線又落在右側空地上,院角擺放著兩口水缸,些許壇壇罐罐,無外乎是些醃曬的醬菜之類,已備寒冬臘月無菜可吃之時所需,俗世凡人有此納糧儲菜的想法,不足為奇,但王丁這麽做,就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什麽毛病都養出來了?”
瘋子呢喃細語,有些淡淡感傷。
驀然,似乎想起什麽來,瘋子一拍腦門,抖擻衣袖,從袖中跌落出一方瑩瑩小塔,瘋子抓在手心,眯眼估量,若是他這麽自來熟的做了這件事,等真正的主人回來後,大發雷霆的幾率會有幾分?
“你們三個給我作證,本人是純屬好意,才在這裏暫時立座塔,先幫缺了一樓壓地的空地添點份量,等那王丁回來了,這座塔大可收去也可!”
瘋子一揚手腕,手中寶塔頃刻飛出,落在恰好與樓閣水平一線的空地,而後徐徐變大,變成與樓閣相差無幾的高度。
坐在門檻上靜靜看著的馮笑,雖然不知道這瘋子來這麽一出,原因為何,但以他對瘋子的了解,斷然不會平白無故“樂善好施”。
畢竟,唯利是圖,方才是瘋子最為信奉的處事理念。
一時間,馮笑不知道他這是不是“引狼入室”,突然蹦出一個瘋癲道人,就已經開始雞飛狗跳,若是再來了不輸一分的瘋子,可該委實熱鬧了!
倒黴道人仍舊是無精打采,沒有先前龍精虎猛之態,如同霜打的茄子。
與老道緊挨的大金牙,自從失了牙上的金燦之色,胃口大不如從前,對近在咫尺的馮笑,也再無啖食之意。
瘋子自覺完美無缺地立好塔後,略有得意之色,回頭本想會等來幾句無關鹹淡的讚譽之詞,但當他看到排排坐的二人一鼠後,心知怕是要落了空,心情不佳,就差刻在臉上,他又不瞎,如何能看不出來!
“行了,來個喘氣的,給說說那瘋癲道人情況,好知己知彼,提高點勝算……”
瘋子沒好氣的嚷道,與這群沒有趣味的家夥謀事,真得學會自己寬慰自己,要不然心胸再寬廣,也得氣個半死!
大金牙將整件事情從前到後,一字不落地心聲傳音到瘋子心海,它這點手段,算是終日台下聽經得到的妙處。
佛主講經,素來是字字落心田,一樣經,百人聽,千種意,萬般自在。
瘋子聽完,落在大金牙身上的視線,開始有些凝重,這隻畜生似乎有些眼熟,與昔日見過的一隻啃食佛經的小東西有幾分相像,那也是他為數不多與西天那座佛門產生因果的幾件事之一,對於他而言,西天佛門注重“因果輪回”之說,無異是與輪回殿堂站在了一起,而他與輪回殿堂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等於間接站在了他的對立麵。
不落輪回,無論是對他還是真身瘋子,都要遵守的不成文規矩,這也是昔日商量好的東西,亙古不會變。
“你的小金牙去了哪裏?”
瘋子突然問道。
不提還好,一提就絕對是再揭傷疤的疼痛,大金牙愈發覺得鬱悶。
倒黴道人不得不站出來解釋一下:“被那位瘋癲道人剝了去,但不知道使得什麽術法?”
“哦?”
瘋子覺著有趣至極,笑道:“救人出來,不道謝,反而被盤剝,這個故事怎麽聽著何其耳熟?”
失了金牙的大金牙有種想一口咬死眼前這個家夥的衝動,但掂量一下,還是默默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想。
若是這個瘋子能被它一口咬死,豈會活到現在,落得個滿世罵名的下場!
似乎知曉大金牙心中所想,瘋子也不記小仇,說道:“非佛非道,佛道兩參,這天下還能有這等生猛之人?”
馮笑看眼瘋子,知曉這貨又開始刨坑了,便急忙攔住,一語戳破,說道:“要是能應付,就不會放你進來了,真誠點,少點套路!”
瘋子瞬間如被人踩了尾巴的貓,氣急敗壞說道:“我是那種人嗎?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馮笑想了想,點點頭,然後起身,從屋子裏拿出一方失了顏色的斑駁法印,拋給了瘋子,說道:“這是王丁之前叮囑過的,要是那幾位遇事不幫,就將這方法印丟到老香火台上,自有不怕死的家夥跑來幫忙!”
瘋子臉色一變,他未曾想到王丁會將這等東西交給眼前之人保管,看樣子雖未透露什麽,但這其中足以說明一切。
看著失去昔日華彩的法印,瘋子難免睹物生情,這方法印關乎王丁大道金身,甚至是生死,見物如見人,皆是布滿蛛網的細密裂紋,似乎隨時可破。
馮笑重新坐回門檻,看著瘋子,說道:“你選吧,給個答案就好!”
若是沒有瘋子,馮笑最後必然得動用這方法印,王丁臨走前,最後一條叮囑,便是讓他好生保管這方法印,不到萬不得已的生死關頭,就不要有焚印喚人的想法!
至於焚印喚人,喚來的人是誰,王丁沒有給個說法,趁此機會,馮笑想問個明白:“王丁讓焚印喚人,說會有不怕死的人過來,你知道是誰嗎?”
瘋子不出所料地搖搖頭,諱莫如深說道:“當來之人必來,要沒有這點肯定,王丁也不會想出這麽個一損俱損的法子來!”
瘋子心中自有思量,會籠統有個範疇,昔日神道苟活下來的神人,也不是太多,如王丁這般瀟灑的,百中無一。
驀然,瘋子腦海裏浮現出一幕光景,在那座再無可能超越的金燦天鑾殿上,一位滿身是血的少年,狼狽不堪地走出那座此後再無踏足的大殿,身後傳來最響亮又刺耳的一句戲謔之言便是:“好像一條狗啊,哈哈……”
“好像一條狗啊!”
……
瘋子眯起狹長雙眸,冷冽如刀鋒。
“嗬嗬……”,瘋子猝然一笑,呢喃:“怎麽像一條狗,就是一條無家可歸的喪家犬呐,嗬嗬……”
這便是他後來一怒之下,改名嘲笑天下人的緣由之一。
富如狗,富貴如狗。
人人皆可飼而喂之。
所以富貴於他,如狗無異。
回過神來,瘋子拎了拎法印,笑道:“想知道喚來之人是誰,豈不是很簡單嗎”
馮笑抿抿嘴,說道:“你確定不出手相幫了?”
瘋子點點頭。
馮笑心中一歎,拿過法印,走出院子,直奔村尾而去。
倒黴道人長歎一聲,看眼神色玩味的瘋子,歎息道:“患難見真情啊!”
瘋子瞥一眼老道,譏諷道:“就你這點不上道的符籙之術,還不夠給自己求得安然法,若不是……”
瘋子話說一半,欲言又止。
老道頭頂的黴運,他自然看得通透,也揣測出幾分由來,僅憑老道這幅鬼樣子,能扛下這半數天道黴運而無恙,若沒有背後之人苦心而為,早已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福禍相依,半數天道黴運蓋頂,自然會招來等量的災劫,但妙就妙在背後之人那一手“否極泰來”的轉換之術,等到這老道次次稀裏糊塗從種種災劫中活下來,當災劫之數達到那個極點後,這老道便會贏來“徹頭徹尾”的新生,一場場或大或小的福報自會從天而降,生生砸在老道頭上!
而且是那種逃無可逃躲無可躲的福報!
瘋子不禁再看老道一眼,這老道如今委實是個災星,若不是道門有這類轉換妙術,這貨就徹徹底底會變成神畏鬼懼的倒黴人!
不過這些瘋子不甚關心,他感興趣的,是老道身後那個人,為何願意花心思在這麽一位天生黴運蓋頂之人身上大下本錢?
突然,天際宛如燭火被風吹拂,輕輕晃漾了一下。
村尾方向的天際,裂開一道噴霞吐彩的裂縫!
瘋子臉色一陣變化,然後拔地而起,飛掠而去。
香火台上,失彩的法印僅僅焚燒十之一二,一團白色的火焰宛如跗骨其上的火蛇,一口一口殘食著法印上本就所剩無幾的彩繪。
一陣風來,火蛇被一團五光十色的熒光包裹,漸漸熄滅。
瘋子現身,有些複雜地說道:“沒辦法,愈是討厭誰,還偏偏要撞上,所以那個家夥不用來了,我勉為其難出手一次好了!”
以運消運的瘋子,皺著眉,苦著臉,唉聲歎氣,此時真的很容易被看出,他是真的討厭裂縫中即將而至的家夥!
幾乎同時,神君廟,坐在門檻上大眼瞪小眼的道人與小道童,不約而同望向村尾天際。
然後對視一眼,心中各自冒出一個古怪念頭:“這股氣機,怎麽如此令人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