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算無遺策(祈福)
無名山丘。
借酒澆愁的金雞大人眼皮子莫名直跳,壓抑下心頭不知從何而生的一股子煩躁,看眼盤子裏所剩無幾顆的佐酒醬豆,沒來由再無喝下去的興致。
望一眼村尾方向,金雞大人自言自語:“看來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烏龜小崽子一並要出來了,覺著縮在殼子裏的光景太久了,想趁著這點苗頭,好再興風作浪一番,關鍵這麽做所圖為何,不明白啊,不明白……”
感受著村尾雲海方向傳來的氣機漣漪,本打算袖手旁觀的金雞大人突然渾身打了一個機靈,滿臉不可置信,眼睛瞪得通圓,若不是心有執念,怕是早已掠去村尾城頭,一觀究竟。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金雞大人碎碎念叨,更似屁股著火一般,坐立難安,低頭思量,在自家不大小山頭上來回踱步。
“縱然這片天地七零八碎,但被王丁維持在一種巧妙的平衡狀態,不至於出現太大的規則紕漏,再說同道不同存,這種大的規矩框架肯定未曾垮塌,若不是如此,村頭水泊那座寓意深遠的神山,必然早已崩塌,不會錯啊,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還是被人鑽了空子?”
意識到問題似乎正脫韁野馬一樣奮蹄而遠去,金雞大人心裏有些沒底,他也知曉這片天地縫縫隙隙太多,若被有心人盯上,想進來也絕非不可能,況且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自古也非虛言,一些如他這般苟延殘喘之輩不是沒有,甚至還有更老的不知縮頭匿在何處,就像古老河床下總會挖出來幾隻千餘年的老龜,你也不知它究竟活過了多少年頭。
隻是,由不得金雞大人不多想,這片天地突然多出一隻同道爭鋒的神鳳,要知大道爭鋒本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他們這類稱得上與大道共生的神獸,彼此爭鋒更是水火不容,較比其他族群而言,爭鋒一事更顯大道無情,非死即生,這亦是無論神獸哪個族群,子嗣都無法超過三數的原因所在,數不過三,是大道規則對神獸的無形限製。
因而,任何一片天地,神獸之數斷不會多如地上結群牛羊,同類之眾,僅唯一。
神鳳如此,勢如水火相互壓勝的水龍亦如此。
腦海裏想著一些陳年舊事,金雞大人驀然福至心靈,一拍手笑道:“吾心即山丘,心往何處,身亦在山丘,算不得違背自己誓言,去一趟又何妨?”
自圓其說一番,金雞大人卸下心頭懸石,略有心疼的瞅一眼下陷幾尺的山丘,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
好人難當啊!
一步邁出山丘,須臾之間,便落在老城牆上,有意無意側目瞄眼那一片故步自封之地,尤其當看到那位渾身烏光的老頭子,金雞大人眼皮子跳的愈發厲害,身體莫名一緊,連忙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溜之大吉。
舉目所及,雲卷雲舒,心情不禁明朗些許。
無視城頭罡風吹拂,大道壓製,金雞大人邊走邊思量,該不該涉險下去這一趟,落得他這般境地,行事就需得小心掂量,好如精於算計的商家,總希望以最少付出獲得最大的利益,否則就落得個沒賺著銀子,反倒兜裏空空的慘淡下場。
驀然,一聲輕“呀”響起,而後四目相對。
一個滿嘴流油的小書童,死死盯著目瞪口呆的金雞大人,如同防賊一樣,生怕這個走路無聲的怪叔叔搶走他手中雞腿似的,腮幫子被雞腿撐的鼓鼓囊囊,儼然一個十足的吃貨。
對視後,小書童眨眨眼,上下打量一番後,說道:“你是誰家的奴仆呀,怎的跑來這裏?”
金雞大人愣了愣,自我審視一下,恍然大悟,他身上這件華彩盡失的老舊寶衣,確實似村頭那些大戶奴仆所穿,旋即自嘲一笑,真的是光陰磨人,麵目全非!
看出小書童身份離奇的金雞大人,並未打算與這隻不人不鬼的小玩意糾纏,笑了笑,一指小書童油乎乎的小臉蛋,做了個鬼臉,大笑而去。
被戲謔的小書童畢竟是跟著自家公子讀過聖賢書的,小腦殼靈光的很,如何能不明白這位怪叔叔是在嘲笑他小臉圓嘟嘟,但萬事不放於心的小書童,轉頭即忘,繼續衝著雲海,津津有味吃起雞腿來。
嘴裏還自言自語,道:“九歌才不胖,是那怪叔叔沒雞腿吃,嘴饞氣人哩!”
自我安慰後,小腦殼晃漾的好似海草的小書童九歌看眼手裏僅剩的雞腿,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臉,一改狼吞虎咽吃相,慢條斯理吃了起來。
吃得慢,就不會胖啦!
一道烏光躍上城頭。
金雞大人連忙站定,赫然執晚輩禮,衝手執書卷卻毫無半點書卷氣的老人抱拳一禮,說道:“吾同見過前輩!”
一身始終有烏光流曳的老人,揮了揮手中的烏木棍,將書卷隨意掖在腰間,說道:“什麽狗屁前輩,都是光陰未帶走的老家夥,充什麽小輩,難不成還想討上一份見麵禮?”
“啪啪……”
言辭粗鄙的老人,用烏木棍敲打著自身遮掩不住的烏光,棍落光散,赫然夾雜絲絲嗚咽之聲,如受了委屈的婦人在啜泣。
金雞大人頭皮發麻,驀然想起一則傳言,昔日如日中天的魔族,據說除了有可與神道大佬掰掰腕子的魔主坐鎮,還有一位不輸魔主的魔女存在,隻不過這位魔女素來喜百相遊戲人世,尤以一曲紅塵殤殺人於無形,而那紅塵殤,即如女子嗚咽,繞梁不絕。
思襯片刻後,隱隱猜出這位老人身份的金雞大人說道:“說的是,好如喪家之犬,自生自滅,何其狼狽,哪裏還有一絲臉麵可言!”
說罷,搖頭苦笑,滿臉無奈。
老人聞之一笑,心情大好,說道:“喪家之犬,形容的妙啊,昔日神台之下,眾生自甘淪為雞犬,那時如何也想不到會有那麽一日,樹倒猢猻散,惶惶如鳥獸,如今想來,真如喪家之犬無二,令人唏噓!”
金雞大人感慨良多,莫名說了一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同樣何其可笑!”
老人自不會前人替後人操心,不再過多糾纏,換了個問題,說道:“你想下去看看?”
金雞大人頓時搓著手,湊身上前,笑嘻嘻說道:“前輩願助一臂之力?”
老人也不再糾結稱謂,點點頭,望著雲海,說道:“你覺著天上會掉餡餅嗎?”
金雞大人心領神會,說道:“但說無妨!”
老人不知為何有些唏噓,歎了口氣,方才說道:“下去幫我斬斷一根線即可!”
將一係事宜心聲告知後,老人淡淡說道:“可能做到?”
金雞大人忍住心頭訝異,皺眉掂量,疑聲說道:“如此落井下石,還希望前輩務必保證不算後賬,如若不然,嘿嘿……”
老人點點頭,不無譏諷,說道:“怎麽越活越回去了,一點幹脆立爽的氣機全無,難道真如那位魔頭所說,你們這群所謂的神仙呐,不過是將歲月活到了狗身上而已!”
金雞大人不置一詞,依舊不吐口。
老人搖頭,歎息道:“如此也好,先醜後不醜,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事後翻舊賬,一事歸一事,一碼歸一碼,挺好!”
“另外,因果不會算在你頭上,縱然你這位……”,老人頓了頓,顯然並不想點明金雞大人的身份,不知是有所顧忌,還是另有原因,老人自動略過,看一眼平靜無波的金雞大人,繼續說道:“要是將整條伏線悉數斬盡,這份潑天因果當頭蓋壓下來,想來這天下還沒有幾人能接得下!”
老人語氣平淡,並無任何刻意誇大其詞,但聽在耳畔的金雞大人,知曉老人所言非虛,若是老人身份如他所料,這些話的份量隻會更重。
金雞大人試問道:“現在?”
老人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說道:“難不成留你再吃頓飯?”
金雞大人抱拳一禮,恭敬說道:“多謝!”
老人揮起手中烏木棍,簡簡單單,在雲海中點了一下,手起棍落,幹淨利索。
雲海,一瞬破開方丈大洞。
周邊是遊曳不定的雷霆蛟龍,劈裏啪啦攢射一道道電弧,雲海蕩漾,好如一湖春水乍破,石破天驚。
金雞大人縱身一躍而下,身形刹那沒入雲海。
老人側目,看眼遠處險些被嚇掉手中雞腿的小書童,同樣莫名做了個鬼臉,而後躍下城頭離去。
身穿浩然儒衣,其身為厲鬼,想誨而化之,以正氣砥礪邪祟,二者如同拔河,此消彼長,此長彼消。
老人之所以高抬貴手,是願意相信那位說的極多,做的同樣極多的儒門老書袋。
畢竟,一起走過山山水水的歲月,是老人心中所存不多的美好回憶之一。
同樣是他,維持神魂清明未墜魔道,且與一身魔道烏光心力拔河,始終穩占上風的一塊重要磐石。
直到看著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自己心中所想的老人離去,小書童方才長吐一氣,這位老爺爺一身氣機似乎天生壓勝於他,出現後不僅蓋壓的他吐納都成問題,而且心底似乎總感覺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皺著稀疏的小眉頭認真想了半天,卻也未曾想出個所以然來,心想回去問自家少爺便是,可雞腿若是再不吃,可真就浪費了啊!
心中清明如水的小書童,出世吃得第一樣東西,即是雞腿。
如此一吃,便是數百年。
茅草屋前,老嫗與狗。
總喜歡眯眼曬曬太陽的老嫗,不用睜眼看人,就知曉鬼鬼祟祟想蒙混過去的老東西是誰。
她們這一群老胳膊老腿的遺民,自打在此畫地為牢,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若是私自離開這裏,死後墳頭碑文便要少去幾個字。
老嫗難得有些生氣,故意佯裝被驚醒,拍著幹癟胸口,氣鼓鼓罵道:“生的這麽醜,走路還沒聲,莫是打算嚇死誰啊?”
被抓現行的老人,連忙小跑到老嫗身前,自作主張搬來一張條凳,堂而皇之坐下,笑嘻嘻說道:“不怕,不怕,有老哥哥在,鬼來了打鬼,神仙來了攆走便是!”
未等老嫗開口,趴著睡覺的老狗卻是有氣無力衝老人“汪汪”叫了兩聲,而後調轉身子,將光禿禿的狗頭埋在兩隻前爪下,繼續大睡。
老人自找台階下,厚著臉皮,不無驕傲說道:“看吧,它都認可我說的話!”
老嫗將凳子朝遠處挪了挪,方才說道:“老東西,睜眼說瞎話,也不怕半夜起夜,被雷劈死!”
老人不愧是身經百戰,頓時找出老嫗話裏的漏洞,故作訝異,搖頭說道:“起夜,不可能,一覺睡到大天亮,身體熱的像火爐,咋可能起夜!”
老嫗頓時挑眉,啐罵道:“越老越不害臊,臉都抵上城牆厚了!”
老人拿出掖在腰裏的書卷,一臉不敢置信,癡癡說道:“黛眉一挑,心兒亂顫啊!”
老嫗見老人越說越不像話,莫名一笑,從頭上取下竹簪來,正打算順杆爬的老人頓時見好就收,撒丫子就跑,恨不能多生兩條腿來,瞬間無影無蹤。
老嫗掩嘴一笑,依稀有令粉黛無色的遺韻。
躲在遠處偷看的老人,嘖嘖稱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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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極深之地。
手托殘月的男子逃無可逃,如臨大敵,隻能眼睜睜看著一手布下的幻陣,被一點火星焚為虛無。
破陣之人,猶如落魄的公子,除了臉色不好看外,一身若隱若無的雍容氣度倒是極為罕見。
男子沉聲說道:“不知閣下破我陣法,擾我清修,居心何在?”
金雞大人想了想,搖搖頭,說道:“無可奉告!”
“但是有一點可以明確告訴你,你逃不走!”
男子袖中快速掐算一番,說道:“閣下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何不可明說?”
金雞大人笑了笑,說道:“既然你都算出來了,又何必問!”
男子心中一歎,算無可算,心想難道真要飲恨於此?
“自行斬斷便是,省得我下手沒個輕重”,金雞大人看眼男子手中殘月,說道:“這等東西落於你手,當真是暴殄天物,不過你怕是已經算出,這份機緣他人沾手不得,不然你也不會放心大膽的示人,對吧!”
男子陰沉著臉,望著這位似乎對他一清二楚的落魄翁,說道:“你究竟是何人?”
金雞大人擺擺手,有些無聊,說道:“你們這些袖算陰陽之人,還真的是無聊,明明什麽都知道,還要偏偏裝作不知道,累不累啊!”
男子被懟的無話可說,險些一口老血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