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前行(祈福)
東海海畔。
黑廝李逵小心翼翼反複端詳著手裏的避水珠,既有滿腹狐疑又有難耐的興奮,心中暗道,就憑借區區如此一顆棗核大小的珠子,便可學那龍王爺出水入海好如上下山寨一趟簡單,這難道便是宋大哥所說的什麽神仙術法不成?
看到黑廝似有不信,剛交代完明日出海事宜的柴進,哭笑不得走過來,不得不再給這黑廝演示一遍避水珠的神奇之處,將避水珠攥在手心,一步飛掠而出,浮於海麵之上,腳下海水自行避讓,而後一個猛子紮進海裏,片刻光景後,待柴進掠回岸上,片衣未濕。
“你這黑廝,回來時嚷嚷的甚是厲害,怎的明日要出海尋人了,反倒未戰先怯了?”
柴進將避水珠拋給大開眼界的李逵,知曉這黑廝先前雖對宋大哥舉寨飛升的想法甚是支持,不過是念及兄弟情比山高的情分而已,至於什麽修道飛升求長生,純粹看不到眼裏,對待山上神仙一類,更是嗤之以鼻。
心中輕歎一聲,柴進知曉這也不怪黑廝如此,昔日這黑廝的娘親在前去山寨探子的半途,被一座名不見經傳仙門豢養的一頭黑虎坐騎給生吞了去,落得個屍骨無存的淒慘下場,要不是宋大哥從中周旋,那座對水泊梁山嗤之以鼻的小小仙門,如何會心甘情願給黑廝百兩銀子做賠!
黑廝李逵一拍腦殼,笑道:“柴大哥,這些珠子想必價值不菲,山寨的銀子可夠?俺這裏還有些許碎銀,還請柴大哥收了去,積少成多的道理,俺還是知曉的!”
柴進近來正為此愁悶,老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這負責水泊錢袋子的大管家,真真是施展不開,恨不能一兩銀子當成十兩花,且不說宋大哥討好那玲瓏仙子支去的一筆銀子,單說這趟下山眾兄弟每日喝去酒水所花掉的銀子數目,便是一筆足夠維持尋常百姓家一年的不菲開銷,還有些許兄弟打著探尋情報的幌子,跑去勾欄一擲千金,這些被花出的銀子,在他心裏一筆一筆皆有記賬,但也僅僅於此而已。
知曉黑廝心結的柴進,笑著拍了拍李逵肩膀,笑道:“少出去闖禍惹事,便算你賺來了銀子,這些碎銀你還是留著,以備時需!”
李逵哈哈一笑,揣銀入兜,半點不推諉,說道:“柴大哥,宋大哥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你哩,還說若是這次馬到功成,回山寨要好好賞你哩!”
柴進麵色平淡,說道:“宋大哥為山寨鞠躬盡瘁,方才值得吾輩學習!”
李逵下意識點點頭,說道:“宋大哥委實是位好大哥,要不是提議舉寨飛升……”似乎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李逵頓了頓,有些後怕,說道:“希望這次計劃能夠成功,眾兄弟鬧得都有些不熱絡了,聚塊喝酒也沒有先前爽利了!”
說罷,李逵耷拉著腦袋,用腳尖去擰沙灘上的貝殼,顯得心事重重。
柴進衝遠處等候的眾兄弟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行離去便是,而後笑道:“東海之行困難重重,眾兄弟心有憂慮在所難免,可不是人人都有你這幅萬事不愁的好肚囊,聚塊飲酒自然不似於山寨怯意,情有可原!”
李逵抬頭,張了張嘴,本想再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看一眼紛紛遠去的眾兄弟背影,似乎驀然意識到山寨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熱絡,眾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無話不談,一切仿佛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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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大人近月餘時間,罕有上朝議事,據宮中傳出消息說,這位君王如今一頭紮在拓印臨摹先賢字帖一事中,忙的不亦樂乎,索性當起甩手掌櫃,不理朝事,將一應大小朝事推給貼身的婢女打理,偶爾得閑聽其抄念幾件火燒眉毛的要事,便真真過起了人在朝堂心往聖賢的怯意日子。
“往賢殿”中。
仍舊喜好在婢女麵前自詡國師大人的君王,堪堪放下手中一方溫潤寶印,看一眼賽過桃紅的印記,情不自禁咧著嘴,搖頭晃腦,說道:“已得先賢四分神意,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不錯,很不錯!”
在一旁素手研磨的婢女桃紅,頓時樂出聲來,笑道:“老爺,哪有像你這樣自誇自吹,傳出去不得讓那群大人私下笑話!”
婢女言辭並無顧及君王臉麵,好如家長裏短的說道,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被當即打臉的國師大人,哈哈一笑,用手摩挲著下巴,笑道:“桃紅柳綠,人間絕色,隻可惜本老爺手腕不高,得紅失綠,心有遺憾啊!”
婢女桃紅,莫名露出一絲羞赧之色。
待國師大人將臨摹字帖棄置一旁,倚靠著由百年桃木打造的靠椅坐下,眯眼望向窗外雲端,悠悠說道:“布雨宗送來的龍涎香被你們幾個拿來熏蚊蟲,是不是有些浪費了啊?”
正收拾雜亂幾案的婢女桃紅聞言,嚶嚶一笑,淺笑道:“老爺,熏蚊蟲的效果極好哩,就是有一點香濃不散,沒有個十天半月光景,身上的味道很難散盡!”
國師大人揉揉眉心,歎氣說道:“那布雨宗委實該打,明知那龍涎香留香長久,還送來那麽多,豈不是逼人犯錯?”
桃紅笑了笑,臉頰浮雲悄然散去。
似乎被布雨宗勾起些許記憶,國師大人說道:“好像有一張帖子,貌似是參奏那仙人郡越俎代庖,降福於百姓,是……是那東海龍王鎮城隍飛書上呈而來的吧!”
桃紅點頭說道:“確有此事,那城隍參奏仙人郡私降仙福,搶奪香火,令其轄地香火氣運白白流失!”
國師大人接過桃紅遞上的清茶,撚蓋吹香,輕抿一口,說道:“這麽說來,單單是仙人郡的事,與布雨宗毫無瓜葛,一地城隍老爺的話,份量還是很足的!”
桃紅欲言又止。
國師大人將茶杯輕推,送回桃紅身前,笑道:“是不是想說城隍老爺的話也未必是真,布雨宗幾次借獻香試探老爺底線,仙人郡出事,布雨宗如何缺的了幹係?”
桃紅點點頭。
國師大人突然睜眼,問道:“一頭饑腸轆轆的惡虎,一條遇風雲即變的蛟龍,二者比較,你更看好誰?”
桃紅認真想了想,說道:“惡虎!”
國師大人聞言一笑,大有孺子可教的意味,笑道:“仙人郡正是那饑腸轆轆的惡虎,尤其是看著近鄰布雨宗坐在那金山銀山上日進鬥金,心中所想不得而知,但攏歸跑不出羨慕,嫉妒這兩個詞圈,由羨生恨的例子太多了,數不勝數,仙人郡有此心思,也無甚稀奇,山上仙人再不理凡俗,但也是占了個人字嘛,隻有與這個字有關,什麽愛恨情仇因果氣運便會接踵而至,縱然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老爺窮其一生都在躲避這些東西,想出來抵抗的辦法也千奇百怪,但結果顯而易見……”
“對於這些仙人老爺,本老爺也是積攢了一肚子話要說,想問上一問,時時刻刻被他們看扁的山下凡夫,如何不摧眉折腰才能被他們平等看待,想問上一問,究竟本老爺的王命是不是被他們所賜,想問上一問,一紙王令大還是他們的拳頭大……”
桃紅看著麵生憧憬的國師大人,心底似乎覺著自家老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樣子,一點都沒變。
耳畔沒聽到桃紅發自肺腑的讚歎,國師大人不禁扭頭一看,原來桃紅莫名神色有些慌亂,旋即收回視線,呢喃道:“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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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環視四周,如墜雲端一般,但眼前咫尺之遙的明豔女子,卻不似雲端為虛,甚至飄入鼻息裏淡淡的香味,也仿佛在心頭留有餘香,輕嗅一鼻,似曾相識。
於匆匆一瞥中種下相思,繼而牽出絲絲縷縷的情絲,本以為將百轉千回的情絲捋清,便是一片美好。
鐵匠皺眉,堅若磐石的心腸似乎在悄然開裂,手掌一展,破錘喚出,呼嘯生風,破錘揮砸而出!
明豔女子碎殘一地。
這些陳年舊事,終究是昨日黃花,物是人非,半點不曾眷戀,仙魂種崩碎那一刻,便是與昔日徹底絕斷,故我不複,新我已生。
鐵匠抬頭,冷淡看一眼雲遮霧繞的天空,冷冷說道:“這片幻境於我無用!”
一錘掄出,天崩地裂。
一片片猶如碎瓷的碎片以鐵匠為圓心,肉眼可見速度迅疾朝四周擴散。
片刻後,天清地明。
就在這時,又出現一位披頭散發的女子,一身斑駁血跡,一動不動,靜靜站在十丈之地。
“救我……”
“好疼……”
“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斷斷續續的輕飄話語,從女子青絲中飄出,落在鐵匠耳畔,無異於天神擂鼓。
這是昔日他與尚未失去神魂的自家婆姨離別之景,女子拚命替他擋下最淩厲陰險的一劍,肉身被劍氣攪成肉渣,神魂分崩離散。
一股鑽心刺骨的疼湧上腦海,鐵匠捂著胸口,一口鮮血湧出喉嚨,淒慘一笑,一如昔日,說道:“怎舍得離你而去,此生紅線牽你,便緣定三生,天傾地覆,誓言不改!”
女子驀然抬起頭,撩開散亂帶血的青絲,赫然露出一張臉頰無肉的醜陋嘴臉,眼洞往外湧出黑血,血中有湧動活物,女子輕輕一走,“吧嗒”一塊塊血肉便簌簌掉落在地,摔出一朵朵淒豔的花。
“救我……”
“好疼……”
……
鐵匠唇舌猩紅,血線壓不住從嘴角流下,踉踉蹌蹌邁出一步,伸手想抓住女子的手,喃喃說道:“你在這裏,我如何去的它方……”
破錘當頭砸下。
女子如同一張腐朽的畫卷,無火自燃。
收回破錘,鐵匠擦了擦嘴角,不無淒慘地笑了笑。
當鐵匠陷入情絲構陷而成的幻陣時,馮笑同樣正麵臨心底不為人知的一麵。
一位臉色蒼白如紙的年輕男子,趁著夜色寂寥,偷偷來到村尾香火台,因為不敢點香火,隻能跪地磕頭,嘴裏碎碎念叨,“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求求你保佑我能活下去,能回到來時那個地方,求求你,求求你……”
年輕男子頭磕得砰砰響,因為生怕自己少了香火卻來求庇護的做法惹惱神仙,隻好用自己最大的誠意——磕頭,來表達自己內心最虔誠的心境。
老城頭,朝正東方向,年輕男子跪地磕頭,一個小銅盆裏燃燒著寫滿心思的紙張,隻能以這種古怪的方式,傳達內心最深深的畏懼與相思。
馮笑看著流雲一般浮過眼前的情景,手起刀落,一點金星猶如星星之火,在情景中輕輕一刺,瞬間便是燎原之火,將一切燒得煙消雲散。
“若是再早些許時間,你就贏了……”
馮笑抬頭,與站在大印上方的笑麵少年對視一眼,做了一個微微搖頭的動作。
笑麵少年笑了笑。
片刻後,瘋子遠遠衝他揮了揮手,一番擠眉弄眼,而後迅速沒入雲海,消失不見。
天地驀然陰冷起來,陰風嗖嗖,一股讓人忍不住牙顫的涼意,由背脊悄然而生。
一隊陰兵悄無聲息出現在不遠處。
人人身披古老石甲,手擒古樸石矛,邁著齊整步伐,漸漸走來。
馮笑汗毛炸立,按耐下不自覺而生的莫名衝動,死死定住身形,但內心深處卻有聲音在輕輕訴說,“加入吧,征戰四方,矛尖所指,屠盡吾敵……”
一步兩步……
馮笑朝著陰兵行來的方向,徐徐走去……
驀然,馮笑似乎明白了方才瘋子為何會擠眉弄眼一番又迅疾離去,他是在告訴他,危險就在身後,撒丫子溜之大吉方為上策!
“該死!”
回過味來,馮笑暗罵一聲,隻是無濟於事,他依舊手腳僵硬,一步一步如同歡迎老友一般,迎著陰兵而去。
水火小龍,心聲傳言,不見回聲。
情急之下……
“嘶……”
一抹鮮血從嘴裏飆出!
咬碎舌尖傳來的疼痛,瞬間令馮笑清醒過來,莫名僵硬的手腳出現一絲靈動,大嗬一聲,石條戳地,直沒地下,留餘一二,雙手死死攥緊石條!
靈光乍現一般的光景消逝後,馮笑又陷入身體僵硬,卻一步一步朝陰兵走去的古怪現象中。
當借助石條發力的上半身與無意識而行的下半身達到臨界點後,馮笑尚有一絲清醒的腦海意識到,若是他再不撒手,很可能會被自己生生一分為二!
將犁出丈遠的石條斜抽出地麵,馮笑借著舌尖那抹疼痛來維持腦海清醒,恰好一步邁入經過身邊空餘出位置的陰兵中,徐徐前進。
他要看一看,這陰兵究竟要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