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金剛怒目
古道上,一位托缽而行的和善男子,耳畔聽完身後農家小院門前幾位婦人的嬉笑之言,心裏默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缽中裝著幾個尚有餘溫的包子,正是那位雙目失明的良善婦人所贈,一屜六個,攏共不過三屜,婦人卻是執意要給這位遠道而來路經此地的行腳僧人一屜,盡管身旁有兩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在婦人不斷咳嗽聲中吞咽著口水,可最終婦人還是給了一屜,且笑容醇厚說道:“大師遠道而來,能來我這門前化緣,便是天大的喜事,難怪早上起來,聽見喜鵲叫個不停!”
麵容始終一副古井無波的年輕僧人接過燙手的一屜包子,雙手合十,心中默言一聲佛言,衝婦人說道:“佛佑良人,女施主珍重!”
婦人身後,站著兩位吞咽口水,卻隻能瞪大眼睛瞧看的小姑娘。
年輕僧人托缽離去,躲在遠處的幾個婆姨方才聚攏在雙目失明的婦人門前,開始肆無忌憚道盡汙言穢語,兩個不能言語的小姑娘隔著門,氣憤地揮著小拳頭,若不是有不是娘親卻勝似娘親的婦人阻攔,恨不能開門出去,殺她個人仰馬翻。
僧人聽得心裏雖不見泛起一絲漣漪,但古井無波的神色,還是多少有了變化,紅塵俗世,口業果報,卻仍教誨不得無知之人,而良善之輩,當真隻能遭此災妄,任打任罵,施惡之人隻能由重重惡果疊加而還?
年輕僧人罕見皺眉,不泛漣漪的金色心湖莫名有一絲絲異樣,僧人突然止步,而後轉身迅疾飛掠,朝遠處的那座院落飛去!
失明婦人倒在門口,頭上血流如注,因為失手將婦人推撞在台階上的幾位惡嘴婦人,早已跑的一幹二淨,兩個小姑娘眼淚汪汪,守在婦人身旁,卻是被婦人死死拽住利爪已然出現的手臂。
僧人飛掠而來,見此情況,連忙給婦人止血,奈何僧人回天無力,婦人已是強提一口心氣,或者說回光返照,瞎目中竟然生出一抹光亮,看著麵有愧色的僧人,笑道:“大師,我這一對姑娘可否拜你為師?”
僧人先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婦人卻是笑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心中莫名大悲的僧人看著化成人形跪在婦人身旁的小姑娘,口頌佛言,說道:“惡果因貧僧而生,必得由貧僧了結,你們雖是異類,但心有慈悲,便與人無異,從今往後,你們二人,便幫貧僧讀經、禮佛,你們可願意?”
兩隻初幻人形的小狐狸頓時叩拜在地,畢恭畢敬對僧人行之大禮。
僧人暫且壓下心湖愈發激蕩的浪潮,微微沉思後,說道:“即入佛門,與我佛有緣,此後你們二人便叫做青燈,黃卷!”
在僧人不再遮掩的佛門氣運下,兩個小姑娘化作小狐狸,如人而立,雙手合十,學僧人口頌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年輕僧人將婦人屍身埋在了院落一株桃樹下,隨後出門去往先前幾位滿嘴口業的婦人家門前,竟是一沒而入,門戶如同空無一物,不起絲毫作用。
進一家,再出一家,不過片刻光景,僧人再次回到誕生心魔的小院中,坐在繽紛桃樹下,看著一地落花,久久不能平靜。
那幾位屢犯口業的婦人,被僧人用術法暫時封住眼目口舌,不能再言語目視,而這個期限究竟有多久,就得看僧人破除心魔的時間長短。
僧人在就此在小院住下,每日早出晚歸,背負籮筐去山上采石修路,身邊還會跟隨兩個背著小竹筐咿咿呀呀日漸能言的小姑娘,一大老小,刮風下雨,不曾放棄。
僧人是在完成婦人未完成的善行,此地深居遠山之中,出行極為不便,最易通行的一條逼仄山徑不過一尺來寬,且一遇惡劣天氣,便會被山石覆蓋,變作泥濘難行的險徑,此座小村落便時常有人失足摔傷,有一二人甚至墜山而死,這其中便包括婦人時常外出的相公。
因而,婦人選擇鑿山成路,愚公移山,失明的雙目是被山上滾落下來的碎石擦中而致,至於婦人做此積德行善的天大功德之事,為何會換來村鄰閑言碎語,甚至惡語相加,閱盡佛經的僧人,委實想不出半點頭緒。
時間,悄然流逝,僧人止步無名小地,已經過去三個春秋。
青燈、黃卷兩個小姑娘,已經如三四歲的幼童,可以說些簡單的言語,至於替僧人念經一事,自是不太可能,可兩個小姑娘卻是手腳勤快的性子,不大的小院被兩人收拾的整整齊齊,幹淨利落,院中的桃樹更是二人心頭寶,每日鬆土澆水,照顧之體貼,不輸僧人一分。
僧人還會每日坐於桃樹下發呆,不過在第三個春秋將過之際的某一日清晨,僧人看著滿樹盛開的桃花,莫名大笑,摘下枝椏間一朵粉紅,僧人雙手合十,掠出門外。
第二日,外出的村鄰赫然發現,在那條被古怪僧人修好的石徑兩側,皆鋪陳著一瓣瓣粉紅桃花,遠遠望去,既如血而泣,又似花開兩路。
不過,令村鄰最為奇怪的,是村中幾位最是喜好與人罵笑逗樂的婆姨,卻是莫名瞎了眼,折了口舌,不僅看不見那條進出深山極為便利的山徑,而且也聽不見村鄰是如何開始想念那位善與人為樂的婦人。
又過去三個寒暑,兩個小姑娘已然長得亭亭玉立,手腳也愈發勤快,每天除了將小院打理的井井有條,還多了一項給僧人念經的事情,每日給坐於花開後卻盛而不敗的桃樹下的僧人念經,兩個絕對美人坯子的姑娘便是格外認真,偶爾還能說些與佛經之外的不同理解之言,數年而麵容不改的僧人每每聽完,皆不言語,隻是望著一樹好似剛剛盛開的桃花,口頌佛言。
第七個暖春來後,樹下僧人聽經時,身旁的石桌上,多出一位拇指大小的翻書小人,兩個眉心隱隱綻射佛光,長成大姑娘的青燈與黃卷,喜歡的不得了,甚至還在晚上熬油點燈,極盡心靈手巧之能事,用二人收集起來的落花,給翻書小人,確切說該是翻書小姑娘,做了幾套精致的桃紅小衣服,當翻書小姑娘穿上桃紅小裙,在一旁給僧人翻書時,已經三年未曾踏出小院的僧人,第二次哈哈大笑。
本是遠道而來,借觀天下,卻在一座深山之中駐足而留,這一停便是七八春秋寒暑,左右村鄰早已接納這個不打誑語的古怪僧人,偶爾有山外來人不明所以,出口成業,便會有三五古道熱腸的田間漢子躥出,轟趕這些欺負老實人的惡棍。
村鄰不知山外來人為何找尋僧人,可僧人卻知為何,這還得從婦人墜山而亡的相公那裏論起,昔日那漢子趁雨外出,是為山外一位富貴人家采挖林中老參,那富貴人家的老爺身患奇疾,遍找天下明醫,卻不見好轉,最後在一位自薦登門的遊方道人嘴裏,得到一則秘方,說是用山林百餘載老參浸泡心尖熱血,病人將其熬藥服下便可藥到病除,身體康裕,而漢子正是做挖賣草藥的生意人,接下這單收金不菲的生意後,漢子便不顧風雨,隻身前入山林,終是挖到一株百年老參,本是三日之約,奈何漢子心存良善,深知救人為先,便趁天明之際,試圖出山將老參送到,也就是在此期間,漢子失足墜山而亡。
當那戶人家找到漢子屍身時,卻驚喜地發現,漢子懷中死死遮住的老參,竟然在漢子摔裂的心府之地紮根,顧不得死者為大的忌諱,那戶家人帶上老參,將屍身拋在半路,一溜煙跑回家中,按照那道人所言,如法炮製,給那病人服下,結果不到三日,原本奄奄一息的病人果真好轉,一家人歡天喜地,甚至買下整城炮竹慶祝,在城中戲台請戲子連唱三月大戲,極盡慶祝之氣氛。
而那漢子,被拋在半路的屍身幾乎被山林野狼餐食殆盡,隻餘半顆頭顱,若不是兩隻畜生爭食而鬥,恰將欲做吃食的半顆頭顱滾丟山下,被過路的村鄰發現,婦人怕是尚且蒙在鼓裏。
因為婦人屢次登門討要說法,那得救的大戶人家便惱羞成怒,心生害計,找人趁婦人出山,走至一峭壁之地,推石而下,企圖製造山石滾落的假象,而達到誅人滅口的目的,或許是婦人吉人有天相,滾落山石不過傷及雙目,因而得以保全一命。
僧人將這來龍去脈看得一清二楚,可看得愈是清晰,卻發覺良善之人皆無善果,倒是施惡之輩,卻活的逍遙自在,那吃了紮根心頭老參,又企圖誅人滅口的病人,如今活蹦亂跳,而送參的漢子卻落得個屍骨不全,婦人更是失去雙目光明,雖說佛經上言惡行逃不過惡果,但僧人不知為何,覺得這等待惡果的過程,便是對良善之輩最大的折磨,婦人雙目便是最好的例子。
故而,僧人出山夜訪那戶人家,給那生在祖祠之中的惡株來了個揠苗助長,順帶閱盡三輩祖蔭所在,該抹去的抹去,該結果的再施以援手,忙碌一夜後,將三輩翻了個底掉,方才離去。
不過半載,那戶人家先前痊愈的病人開始舊疾複發,臥病在床,僧人刻意傳言點撥,故而才有村鄰趕人的一幕發生。
這一夜,烏雲遮月,大雨磅礴。
恰是殺人最佳時間。
十餘道身影悄然將滿樹桃花的院落圍聚,手中長刀鋒芒閃爍,在深沉夜色下,依舊刺目異常。
兩道身影越牆而入,打開門戶,而後用吹管戳破窗紙,將大量**藥吹入屋中,靜候片刻,待藥性發揮,十餘人破門而入,刀光直衝床榻而去。
一聲佛吟響起。
十餘道身影皆一瞬而定,眉心炸裂,魂魄被僧人扯出,拘禁在方寸掌心。
僧袍大袖揮落,十餘身影被納入袖中天地,僧人冷哼一身,趁夜頂雨出山,直奔那戶人家。
自以為行事天衣無縫,隻待馬到功成,主事之人呼朋喚友於台下盡興吃喝,台上請來的戲子咿咿呀呀,氣氛喧鬧至極。
僧人掠入深宅大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識得施惡之人,口頌一句佛言,驀然金剛怒目。
彈指定住台上戲子,而後一腳跺地,霎時間好如鼇龍翻地,一道僧袍看似閑庭信步遊走在座位之間,實則速度快的驚人,不過須臾之間,在座之人盡數頹然倒地,眉心被拳錘而炸裂,七八道魂魄同樣拘禁在手。
抖擻袍袖,將先前收納的十餘屍身與這七八道堆簇一起,僧人再次飛掠而去,於院落中走走停停,好似遊山玩水一般,隻是掌心魂魄卻是愈發多了起來。
過得一炷香時間,僧人手指一搓,一縷火焰陡然而生,看一眼對壘如山的屍堆,僧人彈指,大廳瞬間火光衝天。
僧人又去了一座幫派,同樣金剛怒目,雷霆手段,雨夜中,亮起第二團火光。
第三團火光,是一處破廟,廟中多乞食者,與幫派暗中勾結,搶迷女子,販於勾欄,稍有不從者,即是割舌斷足,棄之荒野。
第四團火光,是一處暗地藥坊,打著純正藥材的幌子,實則假藥橫行,多有食藥而喪命者,盡數出自於此。
……
待僧人離開化身一片火海的城鎮,心中酣暢淋漓,快意無比,一座長滿惡株,開滿罪惡之花的地方,講佛經之言是半點不起作用,還不如一把火徹底洗刷幹淨罪惡!
僧人七八春秋寒暑,以神魂化身,托缽入城,遍講佛經,道盡佛法,企圖於一罪惡之地,種下一粒善子,結出一株善果。
坐觀七八載,徒勞無功。
肉身於山中村落,佛經未講一卷,佛法未言一句,卻是言傳身教,言行合一,靜觀七八載,小有所成。
僧人回到院落,坐於樹下,抬頭而望。
滿樹桃花似一團火焰,在深夜中,烈烈而燃。
抖擻衣袖,將一身桃紅的翻書小姑娘喚出,僧人輕扣桌麵,被僧人起名“有心”的小人,頓時從衣袖中打滾而出,而後驀然彈桌而起,躍上僧人肩頭,再極其費勁地爬上光溜溜的光頭,小心翼翼挪到耳畔附近,一個屁股蹲滑下,最後穩穩坐在耳垂垂肩的左耳之上。
從懷裏摸出黃豆大小的書卷,有心小人開始給僧人念經,恰好念及一句:“金剛怒目,降服四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