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明月照舊人
探洞半程,無奈折路而返。
頭頂竹籃星空,壓製古洞外溢的天地氣運,王丁心中駭然,古洞之內,竟然別有洞天!
有人截斷一座大界的半數天下,用驚人手段與古洞底端完美搭界,形成這種進洞複行數十步,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之境。
等於說,古洞即是某一大界的入口。
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違天行徑,注定是要被光陰長河所不容的。
大界隻能在光陰長河中留存,一旦被“人為”搬移出水火交融的長河,後果不堪設想。
畢竟,每個大界的屬性是注定的,有水,亦有火,兩個相鄰大界屬性必為水火相容之態。
光陰長河中,必然如此。
也必須如此。
任一大界的位置,動一即牽動整個長河,大界與大界,大界與小界,小界與小界,好似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光陰長河流淌,說白了就是無數界域在延順某種軌跡自然移動。
光陰長河之所以能容萬界,根底在此。
至於那幾個在光陰河畔“無所事事”之輩,卻是跳出了光陰長河的束縛。
理由很簡單,要麽道法高過天,要麽有法寶傍身,要麽讀書讀至無書可讀,要麽生而居於此。
驀然,王丁想起關於水泊的一則傳聞,八百水泊,之所以號稱八百,不是方圓大小八百,不是連成一片水泊之數八百,而是相傳這裏覆蓋有八百重天幕。
每重天幕,即代表這裏存在過一個大界。
八百,八百個大界。
如若傳聞為真,王丁想想都覺著頭皮發麻。
八百天墟,攏於一地,有人搞出這等大手筆,意欲何為?
思襯許久後,王丁壓下心尖巨大疑惑,馮笑魔竅開啟,被魔心主宰,以身入天墟,難不成這八百天墟之中,曾有魔界天墟?
古洞半途,是王丁再熟悉不過的一片星幕,星幕下殘垣斷壁,屍骸遍野,真真是一片絕地。
花巨大代價破開星幕也不是不可,隻是天地反噬之力驚人,尤其如她這般身份,更是先天壓勝,深入其中,猶如行走於泥濘小路,步履蹣跚,狼狽不堪。
最為關鍵的是,暫入魔竅的馮笑必然不是破開一重天墟,行跡無蹤,在重重天墟中找尋,無異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王丁看一眼身形狼狽的龍一,心想這廝終日呆在水底,也鮮有上岸曬曬太陽,真真活成了泥底的老王八!
“如何是好……”
龍一碎碎念叨,望著古洞躊躇不絕。
“比婦人還婦人……”
王丁瞥一眼闖下彌天大禍的龍一,冷哼一句。
龍一自知理虧,也不好反唇相譏,隻能默默承受。
“王丁,事已至此,借你香火台一用,大恩他日必有重謝!”
龍一是八百水泊管事人,在他之上,還有掌管一界的水君,在水君之上,另有他人。
他,不過是區區小卒,一如舊時的蝦兵蟹將。
“你有龍肝鳳膽?”
王丁反問。
“隻夠香火傳音一次!”
事到如今,龍一也不好隱瞞。
“扣扣搜搜,一點也不男人!”
王丁白了龍一一眼,眼睛微眯,說道。
“一直獨居?”
龍一不明所以,下意識點頭。
王丁撇撇嘴,果然不出所料。
“先說好了,香火台久時未用,出現什麽問題,概不負責!”
王丁狡黠一笑,伸出手掌,在龍一麵前晃悠,“近來總覺著這手上缺少點什麽東西,一個婦道人家,終日洗洗刷刷,戴著也徒增累贅不是,可婦人終究是女人,女人哪有不喜歡首飾的,哎,聽說雜貨鋪子新到幾盒首飾,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龍一恍然大悟,連忙掏出沉甸甸的囊袋,擱置在王丁手裏。
“龍公子,你這是何意?”
王丁一臉吃驚之色。
“剛才在水邊撿到的,約摸是剛回來的誰家掉在那裏的,水泊與村子涇渭分明,既然是在水邊之物,那就不屬於水泊,交還給你,可有不對?”
龍一不動聲色,將囊袋推了回去。
“香火台有點問題,你真決定用它傳音?”
王丁將囊袋放入竹籃,認真想了想。
這點銀子,不在多少,隻在態度而已。
婦人,女人嘛。
“別無他法,水泊受限太多,不然我也不至於終日龜縮水底,一切隻為苟活而已!”
龍一麵有難色,其中緣由繁雜,牽涉頗多,不足與外人道也。
王丁默然。
活下去,似乎是所有天下最值得堅持的事情。
可真該如此嗎?
王丁不禁想起那個瘋子昔日所言之詞,有時候,以身求死,反而要比苟且偷生重要的多。
真的是瘋子啊!
王丁心中腹誹。
事關緊要,王丁不敢耽擱太久,在古洞前稍加布置,就與垂頭喪氣的龍一掠空而去。
放眼望去,一片片墳塚。
天地之間,矗立著一根根頂天立地的華彩柱子,華柱之上,是一片廣闊陸地。
華柱之下,墳塚如露尖竹筍,密密麻麻,多如蟻卵。
每一座墳塚,對應之上一人。
在墳塚間,一道身影刻意放緩身形,近乎貼地而飛,東尋西找,甚至動手掀翻幾座荒廢墳塚。
印象中,屬於自己的那座小小墳塚旁,栽植著一株槐樹,奈何一去多年,槐樹早已不知所蹤,因而就失去了參照,找尋起來必然不易。
終於,身影在一樹樁前停下,趴在樹樁根底仔細看了許久,才挖出一把已經腐爛到隻剩劍柄的木劍。
墳塚無人打理,自然雜草叢生,蛇鼠蟲蟻安家,飛鳥落巢,荒涼氣息十足。
身影無視這些,一掌劈開墳塚,塵土飛濺,露出一個封口的小泥壇。
探手將泥壇抓在手中,稍微用力一拍壇底,封口發出“哢嚓”一聲脆響,泥壇內部,清晰可見。
身影呼吸驟然急促。
一個小小香囊。
顏色早已暗淡,芳香已然不複,隻能依稀看出大概行廓。
小心翼翼將泥壇摟在懷裏,身影抬頭望天,一聲低沉呢喃後,氣勢驟變。
此一去橫掠千丈,撞塌華柱百餘根。
華柱崩碎,其內金色之物好如水霧彌散,在空中洋洋灑灑落下,一如下了一場春雨。
枯木逢春,鐵樹開花,滿眼盡是綠色。
華柱之上,傳出歇斯底裏的哀嚎。
撞碎百餘根華柱,也算大仇得報,此事消,此事了。
身影置若罔聞,再次奔雷而去,一氣千裏,所過之地,華柱形似五彩琉璃崩碎,在空中紛紛落如雨下。
這些,權當是自己討來的彩頭。
老話說,一分錢三分利。
仇怨,自然也有複利。
說的直白點,拳頭大,便是禮,亦是利。
哀嚎之聲此起彼伏,從東至西,由南到北,慘絕淒耳。
昔日,這裏有孱弱不堪的哀求聲,不過是夾雜在鮮衣怒馬的富家公子的笑聲中,哭的撕心裂肺,卻隻換來愈發肆意的嘲笑。
哀嚎依舊,不過物是人非。
身影拔地而起,撞開陸地一隅之地,地上房倒屋塌,血流成河,奔行逃竄的人們,抬頭望著淩空懸停的身影,一如白日見鬼,瑟瑟發抖,心中舊事湧泛上來的,甚至嚇得屁股尿流。
“迦柔……”
身影俯瞰大地,輕輕吐出兩個字,是某位故人的名字。
大地之上,光陰重現。
一對少男少女,竹馬青梅,兩小無猜,家住陋巷,無憂無慮。
少女迦柔,少男懷古。
光景如書卷,輕輕翻過。
二八初長成的少女,清秀多麗,在大戶人家做婢女,少男孔武有力,常入深山老林獵殺魔物,換些銀兩交於相依長大的少女,二人共度時艱,憧憬美好。
書卷再翻,故事陡然急下。
被冤枉私偷家主銀兩的少女,打斷手腳,四肢釘入鐵簽,棄之如舊物,扔在大街,任人嘲諷。
一條剛窺見美好的生命在寒秋淩晨悄然離去。
少男滿懷喜悅從老林中歸來,已是三日後,麵對的卻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書卷又翻,三十年彈指而過。
入魔歸來的少男血洗舊地,終被神道高人鎮壓封魔台,一壓千載光陰淡去。
書卷已翻至末頁,光景來到如今。
書卷承載且封存光陰,多虧那位終日悠哉悠哉的高人為之。
身影抬頭,衝遙遙天外,躬身極地。
一禮。
天下讀書人盡是在其筆墨勾勒的書卷中遨遊。
昔日,他亦讀過書卷,算是那個人的弟子。
一禮,不為過。
再禮,感書卷封存之恩。
三禮,純粹感恩。
三禮完成,再不欠這天下什麽。
身影將香囊拿出,攤開在掌心,仔細端詳後,一把攥成粉末,星星點點,好如夜幕明星。
身影仰天大笑,揚手一拋,香囊粉末紛紛湧向星空,在空中凝聚成一顆璀璨星點,永久列陳星空。
身影望天一笑。
世間,最好的陪伴,不過如此。
事即了,無它願。
身影破天而去,一氣開十重。
星幕仿佛春水乍皺,泛起淡淡圈暈。
已然虛淡到極致的身影,好算安然無恙歸去又歸來。
瞧看這幅被十重天幕擠壓殘破的身軀,身影自嘲一笑,輕語道:“好歹借你軀體一用,了卻舊事,今就贈你一樁小小機緣,也算因果相抵,兩不相欠。”
複又瞧看了一眼體內大天地,在幾處別有作為之地稍加注視,又淡淡遠望了一眼那道鴻溝劍海,撇撇嘴,撒下一片雲彩。
白骨王者正趴在劍海前,無所事事掰餌料喂魚,驀然抬頭,不禁喜出望外。
大佬啊,這種隨手為之的事情可不可以再來點哩!
如獲至寶的白骨王者,一躍而上厚重雲彩,踱來踱去,如帝親臨,美滋滋。
至於那條睡不醒的小長蟲,身影淡淡一笑,有點意思!
事即畢,該回去了!
留下一點小禮物便好。
虛淡身影從殘破身軀上逐漸抽離,凝結成微弱光點,在頭頂盤旋一周,倏忽衝破天幕,沒入那條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