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劍氣縱橫地
一路下山,王丁都美滋滋地挎著竹筐,像是撿了多大的寶貝,賽過風中搖曳燭火的身姿更是扭晃的厲害,一步三扭,恍如水蛇,直到走出長巷口,王丁才正了正身姿,趁轉彎之際,稍稍回頭遠遠看了那山丘一眼,神色從凝重倏忽轉變成雲淡風輕。
王丁,在村中,素來是沒心沒肺,被說三道四的婦人拿來教育自家懵懂無知孩子的典型代表。
一個寡婦,整天耐不住寂寞勾搭後生,禍害鄉鄰,這不是狐狸精是什麽?
從村頭行至村尾,毫無遮攔的竹筐裏裝的什麽東西,一清二楚,婦人們指指點點,低聲啐罵,漢子們眼神火熱,盯瞧的起勁,幾個膽大的年輕後生遠遠瞧見款款而來的王丁,佯裝低頭尋東找西,一個不小心幾乎撞個滿懷,被笑吟吟的王丁賞了媚眼後,屁顛屁顛跟在滿月後麵,好如垂涎三尺的貪吃狗,一群正在打樂逗趣的孩童,也跟在身後湊熱鬧,一句句不知從哪學來的汙言穢語脫口而出,笑聲四起,其樂融融。
待走過孫家門前,剛冒頭的男子就被人高馬大的婦人從後一記棒砸,拽著衣服拖回門內,王丁置若罔聞,心如止水。
身後便多了幾句肆無忌憚的髒話。
汪洋大海,多幾滴水浪又如何?
鐵匠鋪子依舊“叮叮當當”忙的熱火朝天,王丁剛想進鋪子用“雞蛋”換一把菜刀,即有一把菜刀“噌”地一聲沒進王丁身前地麵,鋪子裏傳出一聲冷冷話語“兩個”,王丁從竹筐裏取出兩個,笑吟吟遞了過去,一字不敢多言的鐵匠刻意冷著臉,正準備接過菜刀錢,身後卻傳來一聲咳嗽,鐵匠當即如遭雷擊,縮手而回,無比尷尬地站著不動。
王丁莞爾一笑,淩空擱下一個,手指一勾,菜刀從地麵畫弧落進竹筐,轉身離去。
“滾蛋,一群慫蛋……”
瞅一眼鋪子門口的幾個年輕後生,鐵匠手中鐵錘“砰”地砸落,冷如寒鐵的怒斥,也隨之傳進幾人耳朵。
幾個後生心裏暗罵兩句,但看一眼碗口大的鐵錘,雖心生不滿,但終是離去。
小孩子鳥獸散,跑東跑西,分散,聚攏。
瞅一眼門口站立的後生,王丁把竹筐隨手一拋,竹筐劃過長長弧線,穩穩落在麵色愈發蒼白的後生手上,竹筐微微晃動,繼而猛然下沉,後生肩頭急墜,被沉甸甸的竹筐拉拽地身體一個趔趄,幾乎跌倒,但終是搖搖欲墜地接下。
“不錯,這幾個雞蛋歸你了!”
王丁拍了拍一腿支撐,一腿跪地的馮笑肩膀,撣去肩頭一點小玩意,笑道。
王丁獨上閣樓,輕紗垂落,清風徐徐,輕飄飄的話語隨之落下來,“補補身子,後天帶你去趟老君廟!”
“對了,晌午做點帶葷腥的,菜地在屋後,隻要在界碑之內,無論天上飛的,地下長的,都算自己的,有能耐殺一隻野味什麽的,再好不過了!”
馮笑點點頭,把竹筐放好,順手抄起老柴刀,穿屋而過,推開一扇落滿灰塵的屋門,光線驟然湧擠進來,馮笑下意識眯眼,待適應下來,舉目望去,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驚!
一片雜草叢生中坐落著殘垣斷壁的宮殿,依稀可見昔日的輝煌,大半塌敗的建築沐浴在淡淡的金輝中,血色殘陽下,半輪血日懸在天際,給這片“菜地”籠絡上一層悲涼氣息。
馮笑緩緩神,終於明白過來,又被婦人給坑了!
老城牆上浴血奮殺一夜,幾乎要了他半條命,體內如今那條小火龍與它他一般,病仄仄的蜷縮在腰腹地帶,任憑他心神如何流轉,始終不願再遊曳半步。
而且,火龍瘋狂遊曳一夜後,在體內留下千裏焦土,隨便動動手腳,都會牽扯胸腹疼痛難忍,方才門前的趔趄,亦有其原因所在。
稍稍認清眼前現實後,馮笑四下探望,這裏應該是一處門戶,從這裏進去,成片的宮殿群鱗次櫛比坐落著,一直蔓延到遠方,要不是草木藤蔓遮擋,遙遙望去,景象定然十分壯觀。
可如今,這裏荒草萋萋,覆蓋住路徑,建築,有參天古樹頂如華蓋,將天空遮蔽,不時一陣涼風吹過,一人深的草叢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大物浮掠而過,又如同有人跡走動的跡象。
簡言之,這裏現在就像一座死城,甚至是一座墳墓。
至於婦人所說的野味,怕是活在這裏的野兔野雞等活物,馮笑認定一個方向,老柴刀不斷揮落,披荊斬棘,隱藏在草叢枝葉下的小動物紛紛鳥獸四散,“沙沙”聲四起。
“這是……”,馮笑前行一段距離,在一棵古木前,看到一具被鏽劍訂穿頭顱的屍骨,不過屍骨胸腔已經被一個碾盤大小的草窩給占據,窩裏空空,想來是某種獸類的巢穴。
有了屍骨發現,馮笑前行時漸生提防之心,又謹慎前行一段距離,出現一堆隆起的小土丘,隻是雨打風吹去,土丘變得幾乎平整,若不是每座土丘前插著一截鏽劍,馮笑也無法判斷這會是一片簡單墳地。
馮笑立身土丘前,恭恭敬敬行了禮,畢竟驚擾逝者安息,這是大忌,對一堆不知名姓的逝者行禮,也算生者對逝者的敬意。
逝者為大。
“劍仙古蒼天?”
視線從斷劍劍身掃過,一行潦草字跡映入眼簾,馮笑又看了旁邊土丘前的斷劍,“劍仙了無痕?”
這片土丘少說也有百餘之數,齊齊整整十餘列,馮笑依次看過第一列九截斷劍,皆是劍仙當頭,其後綴名:
劍仙古蒼天!
劍仙了無痕!
劍仙齊得意!
劍仙寧堪!
劍仙沉水!
劍仙小公子!
劍仙花折衣!
劍仙於累!
劍仙鄧眼!
馮笑想了想,蹲下身子從劍仙鄧眼土丘開始,一個個拔草填土,等齊齊修葺過,馮笑也知曉這裏或許躺著攏共一百二十七位劍仙,至於下麵是衣冠塚還是屍骨,已經不重要。
從土丘旁一塊微微露頭的石碑碑文來看,這百餘位劍仙是與遠處那座殿堂一起葬身於此的,碑文起始也未說明昔日究竟發生何事,隻是將這些劍仙之名記錄其上,末了以死且偉大四字結尾。
“死且偉大!”
馮笑能感受到刻碑之人對這些堅守殿堂而赴死劍仙的深深敬意。
對這種心懷大願,願為一城一池一天下赴死之人,馮笑素來崇敬有加。
在先前生活的國度,昔日就曾有那麽一眾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美好願望,麵對刀山火海,坦然赴死,硬生生用累累屍骨搭建出一條璀璨大道。
從這一點上說,這兩種前人是同一種人。
馮笑立身土丘前,閉目靜靜感受,耳畔邊仿佛響起刀劍出鞘之聲,刀光劍影,浮掠城池,大街小巷,皆是陣地,不退縮,不放棄,刀劍可折,性命可丟,半步不可退!
突然,一束劍意破土而出,從劍仙鄧眼土丘中一掠而出,電光火石之間,刺入馮笑手臂。
風過無痕,悄無聲息。
一道劍意掠起。
接連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三十道,劍意或磅礴,或孤冷,或隨和,或一往無前……悉數沒進馮笑腰腹、後背,手臂等穴竅。
馮笑離去前,衝土丘再次行禮。
又有八抹劍意沒入馮笑後背。
宛如春雨潤物。
一道灰影低掠而過,險些擦中馮笑腿腳。
“野兔?”
馮笑拎刀揮落,心神微動,但蜷縮腰腹的火龍紋絲不動,身手自然遲緩頗多,一刀揮空,灰影在刀光前一寸之地陡然折返,赫然彈地而起,直衝馮笑而來!
馮笑閃躲不及,灰影卻身速奇快,在拎刀手腕處借力一點,徑直劈頭蓋臉衝撞而來,“砰”,勢大力沉,馮笑臉麵如遭重錘砸麵,頭暈目眩感倏忽湧上心頭!
灰影落地。
踩踏在馮笑臉麵之上。
是一隻毛色發灰的兔子。
在馮笑臉上嗅聞兩下,似乎並不是什麽美味佳肴,灰兔後腿一彈,在空中劃過灰線,沒入十丈開外的草叢。
兔子一走,馮笑手腳方才能動彈分毫,重若山石壓頂的無力感倏忽消失,彈地而起,拎刀在手,馮笑齜牙咧嘴,望著遠處草叢苦笑不得。
這是什麽神仙地,一隻兔子都能當大佬?
揉了揉酸疼的臉目,馮笑繼續前行,僅存的一點放鬆心思悄然收起,一隻兔子都這麽猛,萬一來隻更大隻的,自己豈不是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婦人說要讓捎帶回去點野味,怕是對這裏的環境一清二楚,至於有沒有借刀殺人之心,其中存在的心思,馮笑無從知曉,但也能窺視一二。
殺己之心,有之。
但最好能風過無痕。
但婦人對白衣存在一定忌憚,否則在這座處處是陷阱的小村裏,弄死一個人,不過是吹灰之力的事。
那棵老槐樹,那座老碾盤,村頭那座老城牆,村尾那座老君廟,那口婦人每日必丟刀入井的老龍井,鐵匠鋪子,孫家,趙家,哪哪都透露著古怪,馮笑自覺一個不小心,都可能殞命於此。
這一切不是錯覺。
誰能想到一扇屋門後,會是一片古老殿堂,在這裏甚至發生過驚天動地的攻伐之戰,小小土丘下會埋葬百餘位劍仙,這一切似乎塵封已久,一切都成了曆史。
驀然間,馮笑忽抬手臂,並指如劍,淩空由上而下,畫出一道直線。
百丈之地,驟生一線溝壑。
溝壑內,劍氣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