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插敘 虛空之境
走在扭曲虛空,獨身一人。虛空裏沒有星,沒有月,不見天光,隻能見到一道道的能量洪流淌過:白色的,綠色的,黃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像是水,一刻不停的流動著,從不知在哪裏的源頭湧出,奔向不知在哪裏的終點。
在暗影界死去的人靈魂會歸往何處?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靈魂獨孤地,在虛空中徘徊著。他看見了人群,很多人,很多熟悉的人。站在最前排的是小獅子,安度因算起來應該是他的孫子輩,如果利亞姆……他現在應該也有一個這樣的孫子。格雷邁恩的血脈一定會比那隻老獅子的更加優秀,他會在私人場合的聚會中向那隻老獅子炫耀,讓他去嫉妒自己有這樣優秀的後代。小獅子……哦,可能這個稱呼有些不合適了。安度因早就長大了,像瓦裏安,還有萊恩一樣作為暴風城的雄獅統領著聯盟。他從那獅子的眼底找到了壓抑的悲傷。安度因正抱扶著他,被盔甲保護周全的手指陷進他蓬鬆地白色毛發裏,並攏起來遮住那些被刺穿的孔洞。在小獅子身邊站著的是同樣年輕的莫高雷酋長,他見到那牛頭人立正身體,用自己的方式對他釋以敬意。還有虛空精靈的領導者風行者女士,和她的姐妹瑞德海爾夫人——風行者家餘下的兩個姐妹都看著他,他猜測她們多少對在場的其他東西有些於心不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在遙遠到記憶都模糊不清的時候,這樣的感覺讓他很受用,隻是現在這樣的目光中帶來了灼熱,讓他忍不住微微張開嘴來呼吸,讓外界濕冷的空氣拂過舌麵來讓自己好受一點。
他甩開了所有人獨自來到最後的房間,一扇黑色的大門成為了堵在自己與目標之間。他這一生推開過無數的門,父母的房門,朋友的家門,自己的屋門……教堂的,會議室的,兒女房間的。“這會是我推開的最後一扇門。”在那一瞬間他的心底裏浮現出這樣的念頭。狼爪上柔軟的肉墊抵在門上,他說不清這是什麽感覺,仇恨與憤怒就像是葡萄,成熟以後被封在心中捶打發酵,成為辛辣的酒液在體內翻湧著,全身上下都籠罩著那嗆人的酒的氣息。他這一生弄丟了很多東西,比如他始終摯愛的土地,比如令他驕傲不已的兒子……而這一切都在這扇門後麵,全都在這扇門後麵等著他。
他伸出手,手臂上的毛發被發力地肌肉擠得微微豎起,門在他的推動下緩緩打開。他抬起頭望著大廳中央,是的,她就在那裏。那個巫婆正坐在最中央的王座上,一如在幽暗城的那一仗時一樣,帶著惡心的,看似成竹在胸的微笑。
他看著她的眼睛,女妖的眼睛是渾濁的白色,沒有光,不會轉動,比石雕像的眼睛還要死氣沉沉。她放下了托著自己腐爛臉龐的手,坐正身體。在世人眼中她是多麽無恥,也許她也知道了這是終末嗎?王座上的女妖先開口說話。“走到這裏的隻有你麽?”女妖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後方無人跟來長廊,“真是一隻可憐的老狼,除了你鬆動的牙齒和遲鈍的爪子,你還剩下什麽呢?。”
海風吹過他的臉,把**地水汽留在毛發的縫隙之間。冰原的寒風又吹上一遍,把水汽凝固成白色的冰晶,和他的發須混在一起,根本分不開。小獅子站在他身邊,讓侍從給他去取件大耄,他擺手拒絕了,並告訴小獅子這沒有必要。安度因執意讓他穿上,“我希望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但是這一次……請您務必記得,您的女兒和妻子還在等您回去,國王陛下。”
他咧開嘴笑了,口中的尖牙呲出來,他的愛人曾經偷偷地和他說過他這樣笑有些可怕,看起來像是一頭真正地野獸,讓人擔憂。但是現在他不在乎這個,在他對麵的不是人,他也沒有在乎自己是不是野獸得必要。他反問回去,“那你又剩下什麽呢?”
瓦拉加爾那座神聖的殿堂中,是他從陰影中出現奪走了她手中禁錮艾爾的提燈,這讓她沒有了永生的機會。她的忠犬也是在他手中斃命的,那忠犬臨死前,氣息奄奄地讚頌著她的名諱,隻要想起來就讓他覺得惡心。他也親眼見過她是怎樣在痛斥本應該被她領導的生物們為廢物,然後丟下一切離開。這些就夠了,不管她剩下什麽東西,他剩得永遠更多。
他俯下身體做出衝鋒的姿態,因為對麵在他的反問出口以後就站了起來。女妖的箭搭在弦上,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他,溢出地能量像是有實體的黑霧在她的身側翻湧不息。他想自己剛才得那句話一定是戳中了她的痛處。女妖曾經被人剝奪了一切,而現在她又扔掉了自己曾經有得一切。但是他知道,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更加可怕,在戰場上無路可退的殘兵能夠造成的傷害遠高於普通士兵。究竟這場戰鬥中誰會是獵人,而誰又是獵物?誰也沒有動,雙方都在等待,等待對方發貨露出破綻的那一刻。
無法分辨出是狼的利爪先行還是女妖的弓箭先至,那一根黑紫色的魔法箭矢劃過空氣,直直刺入灰白色的地毯中。白狼在大廳中留下一道殘影,“咻”“咻”“咻”——箭矢不斷射出,劃過空氣最後刺入地板。那白色的影子在漆黑的大廳中無比招搖,卻又是那樣靈活。女妖果斷放棄了自己的弓箭,向側方一閃躲開了狼的第一下撕咬。匕首的尖刃直指狼人的脖頸,又被利爪揮舞擋下。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他想起來奧格瑞瑪城門口的對決,弓箭、匕首,接下來是法術。他為了這場戰鬥準備了太久,他已經明白了她的戰鬥模式。白狼向女妖撲去,一頭紮進還未消散的漆黑的霧氣裏。他毫不猶豫地擰身,利爪與匕首之間發出刺耳地金屬哀鳴。女妖借此機會拉開距離,重新拾起了長弓對著他又是三發弓箭。他衝過去,就像是在風暴峽灣一樣,一支箭命中了他的肩膀,女妖因為丟棄長弓重換匕首而躲閃不及,被他撕裂了腰腹。
身上的箭頭還在散發著黑氣。他掰斷了箭身,隻留下箭頭扔在身體裏。女妖的腹部被劃開了三道深深地傷口,灰紫色的血肉翻出來,黑色的膿液代替了血從裏麵流出來,如果是活人這樣的傷已經無法站起來了。女妖弓著身子,他能看到那張死人臉的表情已經完全扭曲。她咬著牙,臉頰上的肌肉微微顫動,周身的能量翻湧著更加狂暴。她一定氣壞了——他想著,心裏隻覺得一陣好笑,就像是親手掀開了裝腔作勢者的麵具。女妖站在原地未動,有型的黑暗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在她身後翻湧。就像是萬聖節時城門口點燃的稻草人——在吉爾尼斯,點燃稻草人是由利亞姆完成,在人民的歡呼中,王國的繼承人將火把擲去,火焰騰空而起,帶著光明與溫暖驅散黑暗與寒冷。火是個好東西,這女妖又怎麽配得上?她的口中滑出晦澀不明的音節,灰藍色的亡魂兀然出現在空氣中環繞著她,隨後向著他逼近。這是施法者對自己的保護,他明白這個法術一定頗具威力,不可以讓那女妖完整吟唱出來。狼的後爪發力,又一次衝鋒而上。灰藍色的亡魂哀嚎著,聲音尖利地像是爪子在玻璃上磨。他側身躲閃過亡魂的飛撲,眼見近身至女妖身前——
又是那個惡心地,看似成熟在胸的笑。他還那石雕一樣毫無生氣的眼中讀出了一起嘲諷。
直覺讓他比思考更先一步做出動作。白狼強行點地擰身向側方躲閃,他原本前進的方向上一圈暗影能量瞬間從地板上爆發開來,像是一根漆黑的光柱。“卑鄙。”他在心底暗罵了一聲。那女妖一擊未中,表情卻沒有任何改變——她還有後手!白狼迅速調整,移動位置,暗影能量不斷再他的背後爆發。十五碼,十碼,八碼……距離不斷拉近,當那女巫終於進入他的攻擊範圍,他忍不住怒吼:“結束了!”
“是的,結束了。”她說道。
暗影能量在腳下爆發,女妖的長發在能量衝擊下飛舞著像是多頭蛇們的腦袋,而她本人卻在其中屹然不動。就像是被一隻巨手擊中,巨大的衝力將他整個掀起來,衝擊擠壓得他渾身都在疼。其中夾雜著幾道凝實的暗影,像是針一樣穿過他的身體,暗影的封住傷口,在他身上留下數個孔洞,卻又沒有血流出來。他努力的在衝擊與痛苦中扭動身體,讓自己的頭避開這些傷害。他感覺自己的手腳被刺穿了,有什麽東西從腹部穿過去——那些能量太快了,就像是一陣風嗖地一下過去又消失不見,留下孔洞與疼痛。暗影能量消散了,衝擊也緩了下來,他在空中,沒有後繼的力量推動。短暫的滯空中他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浮雕,與縫隙間細小的灰塵——然後他開始下落。他的毛發向上飄起,風在他的耳邊呼嘯。他看到門外的走廊上,安度因帶著人才剛剛趕到。時光似乎被抽長,他看見安度因短暫的錯愕與驚叫,那臉上的表情以一種十分滑稽的樣子慢放在他眼裏。灰藍色的亡魂從他身邊劃過,他聽見了哭聲,嗚嗚咽咽的哭聲,聽起來像是利亞姆或者是苔絲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家夥晚上睡不著,抱著小枕頭哭著來找他。
他點上燈,把小家夥抱起來,抱在懷裏,平時拍著孩子的後背,讓孩子睡在他與妻子中間,滿足得聽著哭聲停了,變成哭嗝,然後成為平穩的呼吸。他也滿足得睡了,抱著孩子,抱著妻子。安靜的享受這屬於一家人的夜晚,在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戴上王冠,走出房間,作為吉爾尼斯的國王為人民的幸福而工作。偶爾想想下次空閑時讓克羅雷把羅娜帶過來,讓三個小孩子一起玩玩。克羅雷家的女兒就像是她父親一樣優秀,他覺得那個女孩兒很適合作為吉爾尼斯的下一任王後,而克羅雷則作為老友開玩笑說我女兒這麽可愛就算讓她一輩子不嫁人我也舍不得讓她離開我身邊。想到這裏他竟然又忍不住想笑了,這些想法明顯太扯了,畢竟他了解克羅雷不是這樣的人。
他在飛,飛得好高好高,似乎比在那飛艇上麵還要高,若不是這是室內,他就以為自己已經在那雲彩之間了。他在落,落得好快,風在耳邊劃了一下,然後就沒有了。地麵托住了他,卻並不溫柔。他的身體彈起了一些,然後再次顛了下去。耳朵裏傳來了空洞的呼嘯,風已經沒有了頭腦的阻隔,從一個耳朵眼穿過去,又從另一個耳朵眼鑽出來。他聽見有人在喊他,聲音悲愴。他們有的在喊吉恩,有的在喊格雷邁恩閣下。其中一道聲音像是箭隨著風刺進來,那是安度因的聲音,他也同樣悲傷憤怒,他喊著:“格雷邁恩陛下!”
“結束了。”這是女妖的聲音。女妖的靴子邁過他的手臂,帶著勝利者的高傲麵對著來到這裏的所有人。
是啊,結束了。
他捏著女妖的心髒,墊在爪心的卷軸迸發出金色的光芒。先知維綸將這聖光的凝聚體交到他手上的時候,那雙被歲月流逝衝刷至無波無瀾的眼底也流露出些許自豪。女妖扭曲地哀嚎仿佛擁有實體,聲波卷起氣浪以他與她為圓心翻湧。他沒有鬆手,穿透女妖胸膛的利爪捏得更緊。那顆被黑暗包裹的心髒像是氣泡一樣不堪重負,在光芒與暴力中“噗”得一下粉碎了。女妖終於無法維持自己的形體,如煙一樣的靈魂從軀體中逃逸,那光卻沒有就此罷休,金色的鎖鏈綁住那尖叫的魂靈。“我詛咒你——格雷邁恩——”女妖哀嚎著,尖叫著,聲音弱了,消失了,就像是一股煙消散到空氣中,什麽也不剩了。
“結束了。”他看著盟友們,想要變回人類的外貌,想要對他們露出微笑——屬於勝利者的,屬於吉爾尼斯的,屬於格雷邁恩的真正地笑容。他已經很久沒有那樣笑過了,他想這麽做。偷襲這樣的伎倆多麽勝之不武,令人唾棄,但他也不是一個純粹的戰士。他是格雷邁恩家族的子孫,是吉爾尼斯的國王,他天生就應該如此,尋找一切對自己與人民最有利的選擇,然後去執行。他不否認自己因此做了不少錯事,但至少這最後一次他自認為自己沒有任何錯處。
安度因跑過來,抱著他,讓他得以站起來。他讚許地看著小獅子,想要告訴他現在他才是“陛下”。沉默淹沒了他,那是比傷口更加沉重,更加難以抗拒的悲傷錮住空氣,一切的聲音都無法傳達的沉默。他窺見了虛空的影子,無法形容的繁星光影若隱若現。安度因扶著他,小獅子被白狼的身體壓得幾乎直不起腰,卻依舊拒絕了他人的幫助,扶著他向回去的路走著。
“吉恩,苔絲女士與你的妻子還在暴風城等你回去。”
“吉爾尼斯的人民還在等待勝利的消息。”
“吉爾尼斯城還在等待國王回歸。”
他聽見小獅子在絮絮叨叨什麽,卻沒見他張嘴。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更多的聲音傳過來了。年輕的牛頭人酋長飽含敬意地念著他的名字,風行者的二位女士的聲音雜亂,時而是他,時而又是那女妖。小獅子將他下滑的身體向上調整了一下,說道:“格雷邁恩閣下,我們該回家了。”
好啊,回家。他從小獅子的懷裏掙脫出來,大步向前跑著,沒有風聲,光影被拉長成線。他看見他的愛人在見到他以後激動地給了他一個吻,他看見自己親愛的女兒苔絲撲過來抱住他(上一次這樣做還是苔絲很小的時候),而他則回抱住女兒,像是小時候一樣抱著她轉上兩圈。他看見吉爾尼斯的人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城池,雖然其中夾雜著各種各樣的牢騷抱怨,比如灰塵,物資,破損,但是每個人都在笑著。他聽見格雷邁恩莊園的塔樓上有人在喊他,他抬起頭,那個小夥子正在揮著他自己的帽子,大喊著:“父親,快來!”
“利亞姆!”他喊著兒子的名字,向著塔樓衝過去。白狼的毛一點一點化為飛灰,皮毛,骨頭,內髒。殘留的暗影能量失去了壓製,如同迸發的熔岩灰化了一切。小獅子扶著他向前走,而他則繼續向塔樓衝去。
他奔跑在扭曲虛空,獨身一人。虛空裏沒有星,沒有月,不見天光,與周圍像是水,一刻不停的流動著的能量洪流一起,從不知在哪裏的源頭湧出,奔向不知在哪裏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