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7章 年關將至(完)
“高演死了?”
宛城府衙的書房裏,高伯逸麵色不善盯著楊素的臉問道。高演這廝,要自殺幹嘛不早點自殺,逮著這個時候自殺,不是惡心人是什麽?
高伯逸快要氣炸了,卻沒辦法對一個死人發火。
看到高伯逸投來探究乃至懷疑的眼神,楊素長歎一聲道:“主公不必懷疑卑職的頭腦。活著的高演,可以更好的打擊高氏一族的威望,為主公鋪路。
楊素就算是再蠢,也不會私自去處決高演。”
高伯逸微微點頭,確實,以楊素的智商,斷然不至於做這麽蠢的事情。
“此事,你怎麽看?”
高伯逸沉聲問道。
“唉,這個高演啊……”
楊素垂下頭,滿肚子的話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
“高演呢,大概是看出了我們的謀劃,所以故意不想讓我們如願罷了。偏偏,現在還奈何不得他,主公您說呢?
要不這樣,我們現在火速趕到虎牢關,然後帶著人運送他的屍體到鄴城,主公也該回鄴城主持大局了。”
主持大局!
楊素倒是給高伯逸提了個醒。
高演身亡的事情,會給自己的計劃造成許多變數。至於王琳等人,可以按部就班的回鄴城述職,給予封號和官職。神策軍也可以按原定計劃回鄴城修整補充。
唯獨此戰大勝後的朝會,沒有自己是不行的。
“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高演死了,可是高延宗還活著。溫水煮青蛙,可以把高演批倒批臭,踏上一隻腳都沒問題。然而對於活著的人,還是要盡量寬宏一些。
這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剛柔並濟”。
“主公,還有件事。”
嗯?
高伯逸奇怪的看著有些扭捏的楊素,疑惑問道:“還有什麽事?”
“那個,此番洛陽遭遇大劫,許多元氏族人死於非命。高演在洛陽的時候,順便劫掠了這些人的財產。現在這些錢財都在我們手裏了。若是充入國庫,不過是便宜楊愔等人。
卑職以為,主公以後辦大事也是需要錢財的,不如……主公拿著?”
楊素從袖口裏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說道:“主公,卑職已經登記造冊了。”
高演那個時候自己都忙不過來,他難道會有時間去找元氏一族的麻煩?楊素這個謊言可撒得不怎麽高明。
高伯逸何等樣人,一聽就聽出來這裏麵的話術。
元氏族人死傷無數,財產被搶是事實,可是他們是因為高演才遭此劫難,卻未必是事實。說話半真半假,才是高明的謊言,對此高伯逸心知肚明。
“如此也好,神策軍經此惡戰,也是該補充一下了。這些錢就充作軍資,嗯,專門安置從軍家屬。”
楊素厲害,高伯逸也不是吃素的。如果自己的錢充作軍資,那麽,不過是負責士兵日常的夥食,兵器盔甲火藥等輜重。
在士兵們眼裏,這些東西,都是你應該備齊的。如果不能備齊,那麽他們以後搶到了戰利品,亦是不會上繳。
他們怎麽可能會把你當做衣食父母?
一家公司為員工開工資,難道員工就會對公司感恩戴德?更何況在這個“公司”工作非常危險,做一次“業務”,就要死不少人。
作為員工,你會對“公司”,對公司的“老板”心懷感激?
怎麽可能!
但是,“公司”若是能解決他們孩子的讀書問題,家屬的安置問題,等等這些,“員工”們的想法就會不一樣了。
這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
“陣亡的士卒,撫恤的錢從這裏出。鄴城的學堂也要擴建一下,這次不是有很多周軍戰俘麽,讓他們去做。”
聽到這話,楊素鬆了口氣。元氏的人,這次有不少人給高演幫忙,出錢出人,至於這些人到底是怎麽想的,楊素也是有些不解。
大概,還是嫌手裏的雞蛋太多了吧!
所以當周軍敗退之後,楊素一到洛陽,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戶的清洗!凡是跟高演有關聯的元氏一族,直接滅門,寸草不生。
為什麽楊素要做這種事情呢?因為高伯逸不能去做這種事,但是他又真的很需要錢財,也很需要清洗這些前朝的皇族勢力!
這正是表忠心的時候,做起來不動聲色,也不需要去表功,懂的人,自然懂。
“洛陽經此劫難,生靈塗炭,是時候要休養生息了。你隨我一同入鄴城述職,之後經略洛陽,勘探合適的築城地點,我打算重築洛陽新城。”
高伯逸拋出了一個重磅炸彈!
築城並不稀奇,可是在洛陽地區築城,那就意義非凡了。
這麽說吧,自東漢定都洛陽以來,哪怕是北魏,也沒有被城池毀掉重建。依然是在漢洛陽城的基礎上改建的。
而高伯逸居然要建“洛陽新城”,其胃口之大,起碼是北魏孝文帝這個級別的。更深一點說,楊素可以想象,高伯逸的目標,一定是要建立一個與眾不同的泱泱大國!
否則何必這麽折騰呢?
“主公……是想遷都洛陽麽?”
楊素壓低聲音問道。
不得不說,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高伯逸微微點頭道:“鄴城雖然富庶,但易攻難守,不是做都城的地方。
洛陽四通八達,又有小四塞之稱,最適合做為都城。不過此事不急,築城用的錢糧,人力都是個問題。周國未滅,現在洛陽還隨時受到周軍兵鋒的威脅,時機並不成熟。
留待以後吧。”
楊素微微點頭,他大概已經猜出來高伯逸的連環套到底要怎麽玩了,果然是要“從長計議”。
……
從蒲阪城出發,沿著一路渭水一路西進到長安,等看到長安城城門的時候,宇文邕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
此番出擊洛陽,曆時大半年,其中苦澀,當真是一言難盡。雖說試探敵國實力很有必要,但此類的“試探”,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大到宇文邕都覺得有些輸不起!
關中入冬比東邊稍早些,前兩天已經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長安城門外,一個穿紫袍的官員正雙手攏袖,安安靜靜的等待著。
頭頂的官帽上,還沾染著雪花,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
“參見陛下。”
這位官員,這是等待宇文邕返回長安的楊堅!
他比宇文邕稍大,也更為老練沉著。楊堅揉了揉已經凍僵的臉龐,雙手攏袖給宇文邕行了一個大禮。
“不必多禮,隨朕入宮,有事書房詳談。”
這次返回長安的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不過宇文邕還是提前通知了楊堅。走在長安的大街上,宇文邕驚訝的發現,城內的坊牆都被拆掉了,多出來的地方,有了很多臨街的鋪麵。
此時離過年已經不遠,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人,街上不但沒有因為戰敗而經濟蕭條,反而是異常熱鬧。
宇文邕意味深長的看了楊堅一眼,指著一家臨街的鋪麵說道:“城裏倒是多了不少變化,對吧?”
有時候,臣子做得好不好,全看君主的心胸如何。若是心胸狹隘,臣子做得太好,反而會有殺身之禍。
“城裏多些鋪麵,可以多收商稅,以供軍需。”
楊堅不急不緩的解釋道。
“愛卿可謂是治國有術。”
宇文邕不置可否的來了一句,臉上倒也沒有多不高興,但也看不出興奮喜悅來。
嚴格說來,拆掉“坊牆”這種行為,可以算得上“心懷不軌”了。拆掉坊牆,就是增加長安城治安的難度,為各種飛賊提供便利。
也增加了宵禁的難度。
“民間苦徭役甚於虎,多收商稅便可少收農稅,拆掉坊牆,亦是可以用來廢物利用,統一建造商鋪鋪麵,京兆府統一收錢管理,隻租不賣,一舉兩得。
至於宵禁難度變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楊堅繼續跟宇文邕解釋了一番,這個說法非常妥當,宇文邕繼續點頭,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五代十國後期,後周君主柴榮,商人出身,對於做買賣的彎彎繞繞知之甚詳,他下了一道很重要的政令,就是拆除自漢代以來的“坊牆”,並增加臨街商鋪。
為宋代的市井文化,市井生活大開方便之門。
這種格局,一直到現代都還有。街邊大排檔的雛形,便是源自於此。
周國國力有限,民力又被不斷榨取。如果不想些新辦法,一方麵宇文邕伸手要,一方麵經濟發展又隻能這樣,到時候楊堅哪怕上吊自盡也變不出錢糧來啊!
不得不說,楊堅確實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
二人暢通無阻的來到破敗的長安宮殿,宇文邕平日裏並不覺得長安城和宮殿如何,但這次去了一趟洛陽,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
現在的長安城,確實是不太行啊!
跟北魏留下的洛陽廢墟都沒得比。
他內心產生一股深深的嫌棄感,卻又不能在楊堅麵前表露出來。
來到禦書房,宇文邕看著這裏完全沒動過的陳設,有恍若隔世之感。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帶著人馬去洛陽,孤身返回,不是過去半年,而是隻過去一個時辰一樣。
這和長安大街上“滄海桑田”的變化,形成了鮮明對比。
“楊堅,朕讓你輔佐太子監國,現在朕回來了,你告訴朕,情況如何?”
宇文邕那個才一歲的太子,顯然是啥事也決定不了的。讓楊堅“監國”,不過類似當年劉裕出征在外,劉穆之坐鎮建康,穩定國內一樣。
楊堅的角色就類似當初的劉穆之。
至少宇文邕是這麽設定和安排的,至於楊堅自己是怎麽想的,他無從知曉。
“回陛下,除了幹旱外,一切如常。”
楊堅平靜的說道。
“幹旱?”
關中幹旱,自宇文泰入主關中以來,就是這情況。曆史上哪怕到了貞觀年間,關中的這種“常見生態”,也沒有發生什麽根本性的變化。
這兩年周國丟城失地,損兵折將,幹旱問題作為一個突出的生存考驗,自然而然的凸顯出來。
“幹旱會導致蝗災加重。而且,越是幹旱的年份,入冬越早,開春越晚。陛下,關中已經不堪重負,還望陛下能下令,修生養息,少徭役稅負,伐齊不在一時。”
很顯然,楊堅是做了功課的,若是沒有調查研究,說不出這番話來。宇文邕長歎一聲道:“若是從前還可以考慮,而今,隻怕那高伯逸不會放過朕。”
“關中天險,齊國人難道能飛過山川不成?”
楊堅疑惑的問道。
宇文邕隻是搖頭苦笑,並不言語。
“三日之後,召開朝會。朕要為新年祈福。”
一年都快過完了,皇族在宮中操辦祭奠,為新年祈福,乃是各國都有的常規操作。而今周國戰敗,宇文邕僅以身免的回國,顯得這次新年祈福別具意義。
“陛下有什麽特殊要求麽?此事就交給在下來辦吧。”
楊堅拱手問道。
很顯然,宇文邕在他麵前提這一茬,就是想讓他操辦此事,要不然他一個皇帝在你這個大臣麵前說閑話,這是亡國之君都不會做的事情。
“行了,去辦吧,盡量節儉一點。朕最近會下詔,在周國內推行節約,有鋪張浪費者,將會繳納高額贖罪金方可免罪。你幫朕放點風聲出去。”
厲行節約?你連朝會的大殿都拆了做演武場,這還不夠節約?
楊堅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隻能行禮允諾之後告退。他心中暗自琢磨,估計此番周國出兵洛陽,損失應該比長安城內瘋傳的“小道消息”更加恐怖!
明年不好過了啊,真不知道齊軍會不會打過來。
楊堅暗暗擔憂,卻又毫無辦法。他已經是竭盡所能的在幫宇文邕做事了,如果這樣周國的國運都起不來,那隻能說,天命如此,非人力可以更改。
等楊堅走後,宇文邕雙手握住桌案,用力一掀,桌案上的紙撒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了瘋一樣,取下牆上的佩劍,朝著桌案瘋狂劈砍,一直到劍鑲嵌在木頭裏卡著出不來,才喘著粗氣停了下來。
宇文邕無力的垂坐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
“朕輸了……朕輸了!要怎麽辦,怎麽辦!
誰來告訴朕,到底要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