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4章 心魔
簡單的一個木盒子,做工還算精致。
平平無奇的一塊木板上刷著四色漆,看起來像是臨時趕製的,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
至於那四種顏色的木球,更是連大小都略微有些不同。
看著桌案前的這件“奇怪”玩意,宇文憲長歎一聲,一肚子話想跟人說,身邊又無人可以傾訴。之前酒桌上,高伯逸說要玩這個遊戲,為什麽他選擇不玩呢?
因為宇文憲不想自己的底細,被高伯逸看透。這個四色球盒子,看起來平淡無奇,實則內藏玄機。
負責出球的人,明顯是“莊家”,而負責猜球的人,則是“閑家”,前者占據的優勢,遠遠大於後者,而且占據主動。
因為這個遊戲有個潛規則,盒子裏的球,未必是一定的!
宇文憲數了數,盒子裏有一百多個球,很顯然,高伯逸跟自己說的所謂“玩法”,很有誤導性。事實上,要得到一百分,根本不需要這麽多球。
也未必是要滿足一百分這個條件。
甚至,每一種球分別代表多少,那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這些事情,也是他回來以後才想明白的。
看著這個盒子,宇文憲想到了皇帝和大臣,主公和屬下,說到底,莊家是“主”,閑家是“臣”,這個遊戲就很好看了。
紅色球有九十多個,代表著日常事務的運作。臣子要猜主公的想法,把主公的事情辦好。辦好了,增加一點寵信。
失敗了問題也不大,最多是讓主公失望而已。
這是主公與臣子日常的博弈。
黃色球和藍色球,應該是代表了危機和緊急事件,這些事情,在主公心中地位比較重要,一旦失分,十分影響地位。
宇文憲找了一下,在盒子裏找到了兩個綠色的球,就隻有兩個!
“這個球,顯然不應該隻有四分。高伯逸果然奸詐,原來是在這裏留了一手。”
宇文憲拿起綠球來,若有所思的說道。
如果綠色球的分數上漲到五十,甚至更多,而不是四,那就跟這個遊戲的隱藏意思完全對上了。
莊家在贏綠球上,占有絕對優勢,代表著主公對臣子的生殺予奪。出綠球,意味著主公要處置這位大臣。
然而,臣子一旦猜中綠球,則意味著謀反成功,在很多時候,基本上就代表著遊戲結束!所以綠球才會有兩個。
暗示主公跟臣子,各有一次機會。
至於其他的球,不過是分數的鋪墊罷了。如果沒有平日裏做的那些事情加成,那麽就算謀反成功了,也很難禦下。說不定會因為小事而功虧一簣。
自己明日就要離開這裏回關中,高伯逸卻送這個玩意給自己,挑撥離間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宇文憲眼神黯淡下來,高伯逸這是在告訴他,回到關中以後,無論你怎麽折騰,宇文邕都是占據著“莊家”的位置,要玩死你的機會很大。這一點根本不需要懷疑。
而作為“閑家”,你想猜宇文邕什麽時候出“綠球”,實在是太難了,幾乎不可能。這根本就不是一場公平的遊戲。
而是坐莊的莊家,在欺負上賭桌的玩家。
更何況,莊家還能作弊,將盒子裏的一部分球拿出來。因為可能不到盒子裏所有球出完,就已經到達所需的分數。
玩這個需要運氣麽?
不,並不需要什麽運氣,但是需要去猜對方的心思,而且對盒子裏的球,各種顏色有多少,也得了若指掌。
當然,這個遊戲可能還有其他玩法,或者,它本身就是個很普通的賭具而已。問題不在於裝著四色球的盒子如何,而在於玩家所製定的規則如何。
今日高伯逸提出玩這個遊戲,宇文憲覺得對方的算盤應該是想套取自己的思維模式,為將來對陣沙場做準備。
一時間,他感覺到了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以前,宇文憲不覺得自己的兄長宇文邕會容不下自己,為什麽呢?因為不管怎麽看,這皇位也輪不到自己來坐。
甚至,如果宇文直沒死的話,宇文邕若是突然駕崩,那麽宇文直上位的可能都比自己要大。
可惜,宇文直死了,自己還莫名其妙的得罪死了太後。
而今,宇文邕或許也容不下自己了,受到猜忌是必然,留著自己壓製關中那些豪強也是必然。這夾縫中生存的滋味,可不怎麽好受啊!
將桌上的木球裝好,宇文憲像是得了強迫症一樣,又把球倒出來數了一遍。他思索著這些球各自的數目所代表的含義,結果依然不能確定。
“回關中後,我和兄長就要玩猜球遊戲了。隻要盒子裏有綠球,那麽它就一定會出來,隻是遲早而已。
莫非,這就是我的命數麽?”
宇文憲想到了很多。宇文邕如果一直出紅球,讓自己得分,那麽當自己快贏了的時候,他一定會出綠球。
這也正好暗合目前的局麵。
自己偷襲襄陽成功,宇文邕兵敗洛陽,精銳喪盡。
換句話說,類似於紅球積累夠了,又僥幸猜中了幾個黃球和藍球,馬上就要贏了。
這時候,宇文邕會怎麽做?
宇文憲這才感受到高伯逸的可怕,這人算計人心,真是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我要不要扔掉呢?”
宇文憲看著桌案上的木盒,有些猶豫不定。
回關中以後,這個盒子,肯定是瞞不住人的。說不定宇文邕會冷不丁到自己府上玩兩把,到時候會如何?
現在扔掉,貌似也很難避過皇帝的耳目。本來沒什麽的事情,若是遮掩,反而會引人懷疑。
你說沒什麽,宇文邕就信麽?
表麵上相信了,內心會怎麽想?
宇文憲忽然感覺,這個盒子裏裝著的,就是一個魔鬼,誰玩了都會浮想聯翩。
若是宇文邕玩了,會想到什麽事情?他會不會認為,自己的皇位受到了威脅?
“無奈生於帝王之家!”
宇文憲長歎一聲,用黑布將盒子裝好。他決定了,一旦回到長安,就放到王府的庫房裏丟著,既不隱藏,也不拿出來的玩。
這樣應該不會有什麽事情了吧?
……
“你這樣看著我的眼神,很奇怪。”
神策軍中軍大帳內,高伯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卻看到鄭敏敏一直盯著自己看,目不轉睛,直勾勾的那種。
“嗯,大都督,你讓我做的四色球盒子,到底是怎麽玩的?”
鄭敏敏好奇的問道。
高伯逸無聊的打了個哈欠道:“回去睡吧,我困了。”
“說嘛,你不困的。你要是不說,我今晚都睡不著了。”
鄭敏敏抱住高伯逸的胳膊撒嬌道,她這是直接耍無賴了。
“好吧好吧,其實這個遊戲呢,就是個博弈遊戲。一個出球,一個猜球,僅此而已。但是玩法稍微有點不一樣。”
果然,鄭敏敏其實不傻,她隻是見識不行,好多東西不知道,所以懵懵懂懂的。高伯逸稍微一提點,她就明白了具體的含義。
“紅色球一分,黃色球兩分,藍色球三分,這都沒什麽好說的。隻不過,綠色球,可不是四分哦,而是……五十分!”
如果高伯逸知道宇文憲猜到了自己規則的貓膩,一定會大吃一驚。
“那不是我隻要出綠球就能贏?這有什麽意思?”
鄭敏敏沒好氣的說道。
“在對手沒有積累到八十分的時候,是不允許出綠球的哦。而一旦自己這邊積累超過了五十分,也是不能出綠球的。”
高伯逸繼續笑著說道:“當對方分數快贏的時候,允許你作弊一次,追趕分數。然而當自己這邊有優勢的時候,就要跟對手比拚心智了。”
不能出綠球,可以出黃球跟藍球嘛。那些球的數量,還是有一點。
這種規則,會導致最後兩個玩家的分數很接近,最後可能隻需要一兩個球就能決勝負。那麽,既然隻有一次猜綠球的機會,為什麽高伯逸要在裏麵弄兩個綠球呢?
鄭敏敏想開口問,卻又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弱雞了。
“如果你想問為什麽綠球有兩個,我告訴你,因為我怕綠球遺失,僅此而已。”
哈?
就這麽簡單。
鄭敏敏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真隻是這樣麽?”
“不然呢,你以為如何?宇文憲一定會覺得是他跟宇文邕在玩這個遊戲,豈不知,皇帝也是受到各種限製的,又怎麽能隨便屠殺宗室,自毀長城呢?”
聽到這話,鄭敏敏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篡位,要麽,是在很有把握的時候,拚死一搏。
要麽,就是獲勝無望的時候,破罐子破摔。
高伯逸剛剛說的規則裏麵,正好暗合這兩條。他在樓船上說的規則,根本就是瞎說的,兩個綠球,一個才四分,傻子也知道有問題啊!
“這個東西,應該不止一種玩法吧?”
鄭敏敏馬上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對,球可以兩個一組,玩的人可以壓組合,不同的組合,賠率也不同。玩法可多了。甚至還能在木板上加個轉盤,轉到什麽顏色後,再伸手進去摸,摸的顏色跟轉的顏色一樣,根據顏色的不同,賠率也不同。
你想怎麽玩都可以,東西就是那個東西,人畜無害。有害的,僅僅隻是規則而已。”
器物隻是載體,關鍵還是看話術如何。這東西看上去簡單,可真要玩起來,不同的人效果大不一樣。
這個四色球盒子送給李達,這廝馬上會跟手下人開賭局玩得昏天黑地。但是送給宇文憲的話,心思縝密的宇文憲,則是會越想越怕,越想越多。
最後在心中種下一個難以磨滅的心魔!
原本這東西是給宇文邕量身定做的,可是當高伯逸知道宇文憲派劉休征把有孕在身的突厥公主都送到了宛城,他就知道,宇文憲對自己的大哥,已經不信任了。
或者說,宇文憲現在之所以沒有謀反,不過是考慮到宇文氏的整體利益。從個人感情上,他覺得宇文邕最終不會放過自己。
這種人有點傻,卻也有些可敬。
高伯逸決定隻要宇文憲還活著,自己就不會去染指突厥公主阿史那玉茲。
可是萬一周國被滅,宇文憲必死無疑,那時候,也就怨不得別人了。相信宇文憲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放心的把人送走。
今晚將四色球盒子交給宇文憲,高伯逸就是想挑撥離間。如果宇文憲不吃這一套,那也沒關係。一句話,閑著不也閑著嘛。
一百多個木球,一個破盒子,能值幾個錢。
高伯逸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生意真是做得一本萬利啊!
“阿郎,你這笑容,看著好凶惡啊!”
鄭敏敏忍不住皺眉說道。
“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到你差不多要侍寢了,所以很有一些期待罷了。”
高伯逸隨口打哈哈說道。
侍寢是必須的,不過帳篷裏的環境未免也太差了點,還冷得很。這顯然不是個魚水之歡的好地方。
“哼,我現在又不想侍寢了。”
鄭敏敏掙脫在自己身上亂摸的爪子,瞪了高伯逸一眼,扭著細腰出去了。其實如果高伯逸從身後抱住她,她……決定今晚就“從了”。可是這個男人就是太喜歡裝了!
女人都那麽多了,裝什麽正人君子啊。
鄭敏敏氣哼哼的走了,在軍帳裏留下餘香陣陣。
第二天清晨,均縣縣城外的渡口,停滿了大小船隻。齊軍在這裏列隊,留下了一條通道,等著宇文憲所率領的周軍出城。
很快,城門洞開,宇文憲騎著馬打頭,帶著麾下為數不多的周軍,從容不迫的從並不寬闊的“通道”經過。
隔得老遠,宇文憲就看到高伯逸在渡口等著自己。
“高都督,後會無期了。”
宇文憲翻身下馬,對著高伯逸行了一禮,高伯逸亦是淡然還禮,臉上無悲無喜。
宇文憲將馬交給親隨,眼神複雜的看著對方,最後,轉身而去,隻留下一聲長歎。太多話想說,隻是沒有意義,將來,在沙場上見真章吧。
雖說後會無期,但宇文憲相信,他應該很快就會在晉陽以西的戰場上見到高伯逸,如果對方的戰略眼光不出問題的話。
包括神策軍在內的齊軍,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周軍上船,然後順著漢江北上漢中,哪怕心有不甘,也沒有一人聒噪。至於心中怎麽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恐怕多多少少有點不快樂吧。
“此事告一段落,隨我入城吧。”
高伯逸對麵色尷尬的傅伏說道。
“喏!”傅伏像個小媳婦一樣,跟在高伯逸身後,甚至都不敢跟他並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