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2章 西風襲來(完)
虎牢關前,周軍在這裏設立了兩個大營,一主一輔。其中主營由宇文邕親自坐鎮,輔營為前鋒,由賀若弼與賀若敦父子坐鎮。
奇怪的是,賀若弼是主將,他爹賀若敦,反而要聽兒子號令。這也是宇文邕“不走尋常路”的怪癖之一吧,他似乎對八柱國跟宇文護那個時代的人,全都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宇文邕更喜歡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
大概跟成長經曆有關。
周軍攻打虎牢關,已經有十多天了,每次從壘起的土丘攻上城頭的時候,就會被韓擒虎帶著的預備隊反打回來!平時的時候,又是另外一撥人,跟周軍慢慢耗時間。
這讓宇文邕十分不爽!
“陛下,梁將軍消息,黃河對岸的北中城和不遠的孟津水寨,齊軍正在打造戰船,意圖不明。”
傳令兵送來了梁士彥的消息,不僅有口述,還有信件。對方將封好火漆的竹筒交給宇文邕之後,就悄然退下了。
傳遞壞消息的人,很容易被人記恨,遷怒。皇帝宇文邕最近心情很差,這幾乎已經不算是什麽秘密了。
“齊軍打造戰船?”
宇文邕摸了摸自己漸漸濃密的胡須,有點摸不著頭腦,他並非精通軍略,搞不明白高伯逸這一手到底是在幹嘛。
不過心底的直覺告訴他,齊軍絕對是有所圖謀的。不然的話,沒道理在孟津渡這裏建水寨。
黃河這條河,跟長江不一樣。黃河不是每一段都平緩,但也不是每一段都湍急。不是每一段都寬闊,但也不是每一段都狹窄。
恰巧,孟津渡這裏,正好是黃河河麵由窄變寬,河水流速由急變緩的地帶,像是一個大葫蘆的肚子一般。黃河不是水軍橫行的地方,可這一段,卻恰巧適合大船橫行。
對於周軍來說,孟津渡的齊國水軍,威脅很大。其實高伯逸在初夏的時候,就外派戶部尚書宋欽道到枋頭,以“修築河道”的名義,在那裏建造大船。
隻不過船是有了,卻沒有能打水戰的人,所以這些船一直都沒有派上用場,直到王琳帶著人馬到了官渡,才接手了這批大船,並到孟津建水寨,適應環境。
這一切,都是在周軍眼皮底下進行的,隻是宇文邕等人收集到的情報是碎片化的,沒能將所有的細節聯係起來。
而現在反應過來,時間也有些遲了。
“來人,命賀若弼和賀若敦前來大營!”
宇文邕故作鎮定的對著大帳外喊道。
“喏,卑職這就去前鋒大營。”
一個偏將從外麵走進來跟宇文邕行禮,隨即拿了信物,大步離去。
他走了以後,宇文邕內心中的那種不安,更加強烈了。
“高伯逸……這是想斷朕後路?”
宇文邕越想越怕,又驚又怒。嚴格說來,高伯逸現在都還沒有出招,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境況,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的守住虎牢關!
但,有很多不妙的跡象,讓宇文邕心中難安。
比如說,虎牢關的守軍,按情報顯示,應該是神策軍,這是多次驗證過的情報。然而打起來的時候,按賀若弼的回報,城樓上的乃是獨孤信本人無疑。
也就是說,獨孤信在河陽三鎮的時候,跟周軍交手,到了虎牢關,周軍的對手依然是他!
虎牢關以東,對於宇文邕來說,就是個“黑盒子”,他一點都不知道那裏有怎樣的兵力調度。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高伯逸不僅是在調兵,而且是在用獨孤信的兵馬去消耗周軍銳氣!
齊國最精銳的神策軍到底在做什麽?
正當宇文邕胡思亂想的時候,賀若敦和賀若弼父子來了。賀若弼臉上還帶著擦傷,估計是拜流矢所賜。由此可見,周軍攻城,確實是逼急了,賀若弼自己都親臨一線了。
宇文邕心中的火氣壓下來了一點,他一臉平靜讓賀若父子坐到自己桌案對麵。
“前方戰況如何?”
宇文邕沉聲問道,他今天打算讓賀若弼立下軍令狀。現在不著急是不行了。
“齊軍好像得到了增援,末將以為,不是獨孤信的人。他們趁著夜色,將堆起的土丘挖塌了。結果我們白天又要頂著獨孤信的騷擾繼續壘土……士卒們怨氣很大。”
賀若弼比較直,不顧老爹賀若敦對自己使眼色,實話實說道。
宇文邕微微皺眉,明擺著不高興,不過倒也還能維持住風度。他看了賀若弼一眼問道:“你認為是怎麽回事?”
“那個……高演派來的那個人說,獨孤信應該是得到了王峻的增援。王峻的邊軍,擅長挖掘和築城。”
噢?
王峻是無名之輩麽?
表麵上看,確實如此。然而,以前他是在幽州混的,他的戰績,都是對陣胡人!所以周國這邊,聽聞得很少。
實際上,王峻乃是不折不扣的防守大師,高洋非常依仗的重要將領。曆史上的北周北齊洛陽邙山之戰,向南最後收複失地的人,也是王峻。
宇文邕的情報,當然要比賀若弼要詳盡。聽到賀若弼的話,他可以確認一件事,那就是……高伯逸在非常積極的調兵遣將!
而不僅僅是放任周軍攻打虎牢關。
“陛下,末將聽說齊軍在黃河對岸打造戰船,難道是想斷我軍後路?”
賀若敦疑惑的問道。
看到宇文邕麵色難看,賀若敦小心翼翼的說道:“陛下,末將認為……暫且退兵到河陽三鎮南城,比較穩妥。”
其實他很想說退到弘農城,引齊軍攻打洛陽後再出擊。隻是現在說這個話,怕不是覺得自己命太長了?
“現在退兵,功虧一簣,朕決不允許退兵!”
宇文邕似乎看透了賀若敦的想法,重重的拍了下桌案,斬釘截鐵的說道。
“不錯,末將覺得,其實此戰關鍵在於虎牢關的歸屬。若是現在退兵,可謂是功虧一簣!末將願意立軍令狀,三日之內,必定拿下虎牢關!”
賀若弼嘩啦一下站起身對著宇文邕抱拳行禮,身上的胯襠鎧摩擦作響。
“好!朕的佩劍,交給你!要怎麽攻城,你說了算,朕隻要結果!”
宇文邕興奮的站了起來,走過去將掛著的佩劍取下來,遞給賀若弼,肅然說道:“君前無戲言,你若是三日內拿不下虎牢關,朕要軍法從事!”
“喏!”
賀若弼直接跪下,雙手接過佩劍。
賀若敦在一旁急得都要哭了,他看到兒子完全是忘乎所以,也不得不跟著跪下來,頭都不敢抬起來。
“行了,朕沒有別的事情了,你們退下,回去後好好思慮下如何拿下虎牢關!”
……
賀若父子離開宇文邕所在的大營,賀若敦就將賀若弼拉到離軍營不遠的小樹林裏,滿臉愁苦說道:“你這是要讓我們賀若家滿門抄斬啊!君無戲言,三日拿下虎牢關,你這是在騙誰呢?”
自己的兒子非常優秀,可以說必成大器,這個賀若敦是知道的。隻不過,他有點“揠苗助長”了,而缺少基層的曆練。
“父親,如果兒子今日不這麽說,恐怕我們都已經人頭落地了。”
賀若弼輕歎一聲說道,剛才臉上的狂熱,早已消失不見。
“噢?你有何高見?”
“齊軍打算突擊河陽三鎮南城,奪回南城,斷我後路!”
賀若弼不動聲色的說道。
哪知道賀若敦聽了之後,哈哈大笑道:“你還太嫩了。”
他看到賀若弼一臉不服氣,壓低聲音說道:“高伯逸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是此人老奸巨猾,如此明顯的障眼法,又怎麽可能擺給你看?
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兵法之道也。”
賀若敦得意的摸了摸胡子,臉上就寫著“趕緊來問啊小崽子”。
“請父親賜教。”
賀若弼不情不願的說了一句,在心裏把老爹罵了個半死。
“為父教你個乖。”
賀若敦得意洋洋的說道:“神策軍在哪裏,為父雖然沒有確切消息,但卻能猜透那高伯逸的心思,估計神策軍就在滎陽呆著呢。等我們打累了,他們就會像是猛虎撲食一樣撲過來。
一路反打回去,然後像是攆雞仔一樣攆著我們四散奔逃。哈哈,這個答案簡單吧?越是簡單,你越是想不到。
至於黃河對岸的水軍啊什麽的,那都是障眼法,做給我們看,好讓我們分兵。”
是這樣麽?
賀若弼覺得賀若敦的想法很荒謬,但是仔細揣摩一下,卻是越想越覺得可怕。
“萬一我們不分兵呢?”
賀若弼覺得自己老爹既然都看出來,那肯定是不會按照對手的預設來行動啊。
“我打你一拳,朝左邊虛晃一下,卻是想著出右拳。你看透了我的圖謀,故意朝左邊躲避,你覺得我會怎樣?”
賀若敦悠然問道。自己這個兒子從小就能說會道,經常讓自己下不來台。此番能夠在他麵前裝個嗶,實在不要太爽了。
“如果我這樣出拳,猜到你判斷出了我的意圖,那麽我虛晃的一拳,也能結結實實打在你身上。”
賀若弼若有所思的答道。
“孺子可教也!正是這個道理。高伯逸打的算盤就是,無論我們怎麽出拳,他都有辦法應對,畢竟,他拳頭比我們更多啊!”
賀若弼有點後怕的說道。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擔憂。
“所以父親是要撤軍?”
賀若弼判斷自己老爹可能要慫。違反軍令固然不好,但比大軍被殲滅要好,二選一的話,傻子都知道要怎麽選。
“其實,你說得也沒錯。估計這三天,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拿下虎牢關,這盤棋就活過來了。”
賀若敦沒有反駁賀若弼,相反,他覺得現在正好是搏一把的時候。既然高伯逸已經把“巧”玩到了極致,那麽“以力破巧”,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隻要攻破虎牢關,齊國腹地就會門戶大開!高伯逸耍的那些花招,全都變成了無用功。周軍攻破虎牢關,並且守住,就能完全把洛陽吃到肚子裏。
剩下的,不是乘勝追擊,而是牢牢的守住,消化地盤。未來甚至以遷都的名義大肆出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樣周國就已經達到了戰略目的,不需要跟著高伯逸的指揮棒走了。
所以從某種角度看,這也算是“成敗在此一舉”。
“若是敗了呢?”
“不要回弘農城,全軍回師河陽三鎮,在南城外圍建立防禦,與洛陽城互為犄角。到時候咱們就跟高演成了難兄難弟。
至於高伯逸,應該會在我們回弘農城的路上已經埋伏好了,走那邊必死無疑。”
賀若敦很怕自己是烏鴉嘴,但為了兒子,為了周國,還是把自己擔心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甚至連退路都想好了。
至於困守南城,也是死路一條,賀若敦沒有說,賀若弼也沒問,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這種問題,還是等他們到了南城再說吧,如果能到的話。要是死在路上,沒機會問了,若是攻下虎牢關,又沒必要去問。
父子二人,一前一後返回,在看到了旗幟,但還未進營寨的時候,賀若敦身後的賀若弼忽然問了一句:“爹,你相信天命麽?”
賀若敦頓時定住不動。
很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溫和拍了拍賀若弼的肩膀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才沒有什麽天命。為父是不信邪的,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如果靠天,那肯定是上天瞎了眼。”
賀若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能感覺到,其實老爹賀若敦也是相信“天命”的,隻是他不服氣而已。
“不必多說,若是此戰大敗,為父定然會竭盡全力護你周全。”
隻說“護你周全”,而沒有說“保陛下平安”,看來,賀若敦對宇文邕的不滿,其實也差不多溢於言表了。
“周國可以沒有宇文邕,但是賀若家不能沒有你!榮華富貴那些都是假的,隻有小命才是真的。
萬不得已的時候,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為父的要求就這麽一點,你一定要答應我!”
看到賀若敦說得認真,賀若弼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直覺沒有任何由來,就是感覺到,自己老爹……這一戰後可能會不在了。
賀若弼忽然有點鼻子酸,想起來從前很多父子相處的事情來。
“走吧,入大營點兵。莫要做小女兒姿態。”
賀若敦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