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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此仇不報,不共戴天

  我不知道鬼要不要洗澡,如果不需要的話,那唐鎮一定是個幾十年也沒洗過臉的鬼,臉皮已經長得比城牆還厚,明知道我在想什麽,此刻還一臉淡定的像我在心裏罵的人不是他一樣。等我試圖用眼神殺死他的時候,他卻往後坐了坐,動作輕柔而態度強橫地抬起我受傷的那隻腳放在他腿上,他冰封似的指尖極其輕微地在我腫起的腳踝上碰了碰,帶起一點點的疼和一點點的癢,我下意識地想躲開,卻被他抓著小腿牢牢摁住——


  “別動。”


  他低頭看傷而沒有看我,專注而認真的目光,盯得我有點窘然的不安和突如其來的羞赧,我臉上微微發燙,然而下一秒,卻愕然看見他從不知道那裏拿過來一瓶跌打損傷的噴霧,打開蓋子又晃了晃瓶身,在裏麵小球悶悶發出被搖晃撞擊輕響的同時,押著噴嘴往我腳踝上噴了幾下,然後動作表明沒有任何障礙地用冰涼的手掌將藥劑在我的傷處推開……


  這一連串動作他做起來簡直天經地義,然而我被動接受,心裏卻有無法抵擋和阻攔的暖意漸漸泛起,隨著他推藥的動作,在四肢百骸慢慢漾開。


  我看著他神情專注而溫柔,忽然覺得……拋開身份屬性不談,如果唐鎮願意,他真的會是個包容而體貼的好丈夫。


  ……我不知道是不是連這種一閃而逝的想法他都能捕捉到,總之那一瞬,他忽然抬頭嘴角勾著玩味兒的笑意看了我一眼,可是卻問了我一個跟此刻幾乎完全不相幹的問題——


  “不想知道我跟赤金說起的命門蠱了?”


  他揉著我腳踝的動作不停,我原本有點兒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的心猿意馬頓時煙消雲散,響起剛才赤金陰測測說的那句話,剛剛才好不容易輕鬆了一點的心情立刻又往下墜,或許,那不安當中還有一種情緒……叫擔心。


  “你說。”


  “我剛入鬼道沒多久的時候,曾被赤金抓住過。”男人最後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我受傷的腳踝上,他聲音依舊波瀾不驚的沉和,可就是這麽一句話所透露出來的意思,卻讓我不由得心髒隨之猛地一緊——


  剛入鬼道,就說明絕不可能有現在這樣強大,被赤金抓住,然而道士抓他卻不殺他……我不知道赤金那時候是什麽目的,然而卻可以想象在對頭手上,那段時間這男人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那些日子……的確是不堪回首,”男人聳聳肩,他沒有具體跟我說他到底經曆過什麽,像是在以一個冷眼旁觀者的身份講述別人的故事,“我被他抓住當時,大環境正好趕上‘破除封建迷信’之說興起,可他一個道士,本來就是靠這個吃飯的,當時也怕不小心自己被抓了典型,所以他悄悄接活兒之後,自己不動手,而是逼我去抓鬼殺魂——有時候沒有陰魂鬼怪作祟,就讓我先去害了人,他再去給看邪病,諸如此類的惡性,罄竹難書。而為了讓我乖乖就範,完成他的要求並且不敢中途逃跑——所以他給我下了蠱。”


  還有對著死去的靈魂也能下的蠱?!

  我心中大駭悚然而驚,脊背不自覺繃得筆直,我滿心的不敢置信,然而下一秒,卻聽見唐鎮給我肯定的答案……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赤金對外一向自稱自己師從秦嶺道觀的一位道長,然而他降妖除鬼卜卦看病的手法極為詭異,這在我還活著的那個年代就已經不是秘密——那個時候大家隻當他是法術高超與人不同,然而實際關於他的來曆,他卻隻對人們說了一半——他是蠱苗寨子裏唯一一個走出來的蠱童,獨自出來闖蕩之後,才去秦嶺道觀拜了師。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還有這種能強行綁在魂魄上麵的詭異又損陰德的秘術。”


  我覺得嗓子發幹,這幾句話的衝擊力甚至跟我當初在大街上遇見周錦寧時不相上下,他才剛停頓了一下,我就忍不住立刻追問,“……就是命門蠱麽?”


  “對,母蠱是被他養在自己血脈裏、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蠱蟲,子蠱是他當時放自己的血叫出母蠱之後從它身上斷開的一段尾巴。用秘法焚燒之後子蠱直接捆在被下蠱之人靈體的三魂上,所以,就算死也脫不開。”


  “它附在三魂上,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


  “會把任何中蠱的靈體控製在距離他直徑範圍一公裏之內,再遠一步,則三魂將被蠱蟲吞噬,從此魂魄不全,行屍走肉。”他頓了頓,“……赤金用它控製我的同時逼我去吞鬼,一是為了幫他賺錢,二是為了耗盡我曾為人時在陰間功德簿上的功德——”


  “你等等,”我聽到這裏,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怕自己聽到最後依然糊裏糊塗,就趕緊打斷他問道:“耗盡你的功德是什麽意思?都耗盡了對他有什麽好處?”


  “我活的那個年代,國家外有敵人入侵內有民族戰亂,難民流竄餓殍遍野,而我家境殷實,所以曾經幫過不少日子過不下去的人。那個時候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活著的時候誰能想到陰間竟真有功勞簿這種東西,而且居然還被記了一筆,而從我死後直到被赤金抓住之前的這十幾年,陰陽兩界,從沒害過任何一個人或鬼魂之流,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如果我想離開鬼道重入輪回的話,隻要積夠了陰德就可以辦到——但是赤金不允許。”


  “——你還記得吧,我跟你說過,赤金想要一樣東西,他想從我嘴裏得到一樣東西的下落。在我沒告訴他之前,他決不允許我有脫離他的掌控重入輪回的可能。因為飲了忘川河水就什麽都忘了,普天之下,他想要的那個東西在哪裏,再沒第二個人有可能找得到。”


  我實在不能理解一個人對一件東西能有這樣不折手段的執著,聽他說完倒吸口涼氣,忍不住的唏噓,“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讓他有這麽強烈的執念……”


  “沒錯,就是執念。”唐鎮避重就輕,他說著忽然嘲諷地勾勾嘴角,那笑容非常清晰地表達著一種極其荒謬的味道,“他因此犯下貪嗔二罪淪為妖道,而我……也因為這些事,功德簿上功德全無,罪孽深重,再無法入輪回。嗬,但是赤金妖道一定沒想到,他逼我至此,斷了我唯一的退路,卻也給了我破釜沉舟再無顧忌的理由——再出去的時候,對於陰魂鬼怪之類,我已經不是麻木的殺,而是吞……我開始吃鬼,從而獲得它們的力量,為了在短時間內得到更多的力量,我趁著出去給他辦事的時間無差別的攻擊命門蠱允許的活動範圍之內所有的陰魂厲鬼。我很快淪為惡鬼,奪來的力量在體內聚集之後很快能夠被我所用,殺戮也因此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重……”


  “因為那段時間殺戮太過,我的名字慢慢在鬼界傳開,這也是後來你為什麽會聽見腹鬼稱呼我為‘鬼首’——因為我的資曆遠沒達到鬼界大尊的地步,但是搶來的力量卻很快到了能與大尊之位並肩的地步,我既無法入大尊之列卻又有了大尊之力,一個孤魂野鬼再加上殘暴無道的名聲,很多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人間遊蕩、不歸鬼界大尊們管轄的孤魂野鬼們,從那時候開始叫我‘鬼首’。”


  他說著頓了頓,又噴了點兒藥劑在我腳踝上,重複著搓揉的動作,那動作已經從開始的關懷變成了一種機械的、無意識的動作,我忽然明白,他是在借這樣的動作轉移注意力,避免自己因為完全陷入回憶之中而失控……


  “那段時間,我的修為很快就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卻始終不敢讓赤金知道,然後,直到確認自己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能夠撕開空間裂縫強行打開人間和鬼界通道的那天,我在一次外出中,撕開裂縫逃到了鬼界。”


  “那命門蠱?……”


  “赤金的蠱術再詭異強悍,畢竟是活人的法子,而鬼界是與陽間截然不同的兩個空間,我進了鬼界,命門蠱的母蠱和子蠱也就徹底斷了聯係。”


  我一頭霧水萬分不解,“那你再回到陽間,不還是要受製於那個蠱毒?還是說它會因為你在鬼界晃了一圈兒就失去效果了?”


  可是從赤金的語氣上看,那個命門蠱明明就還在他身上啊!


  “這有什麽難以理解的?”唐鎮看了我一眼,抬起他那隻占滿藥液的手給我看,隨著他的這個動作,寬鬆的衣袖隨之滑下,露出一截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手腕,而我幾乎在立刻就注意到,他手腕內側正中心的地方,有一個像瓢蟲一般大小的暗紅色圓點!

  我不自覺地伸手想去觸碰,他反射似的想要躲開,可是最終還是維持了原來的姿勢沒有動……


  我的指尖微微顫抖著落在那個暗紅色的圓點上,涼意透過指尖瞬間傳來,我小心翼翼地輕輕拂過,才確定這個東西仿佛就長在了他的皮膚上……


  “不是‘長在皮膚上’,”他放下手,嘴角勾著涼涼的笑漠然地對我解釋,“而是印在靈魂上的。”


  我從晃神中兀然一驚,抬頭的時候,也許目光裏都帶著急於尋求答案的不確定,“……什麽?”


  “但凡鬼魂之類,隻有靈體而沒有血肉。但我臨死的時候因為赤金一直想要的那個東西在身上,死後魂魄離體之際,那東西硬生生從我的屍體裏勾出五滴精血帶進魂魄,分別融入了四肢脈門和眉心印堂之上,這讓我成了唯一一個魂魄裏帶著生前血的鬼魂。精血讓我從入了鬼道那天起就要比同等級的鬼力量更加強大,同時,也是我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大尊修為的基礎。但是相應的,因為原本應該在活人體內的精血融進了魂魄,所以它們相互依存力量相輔相成,每少一滴血,我的魂魄就會虛弱一分。”


  “那如果五滴精血都耗盡呢?”


  “幸運一點兒的話,興許是永遠陷入沉睡再難醒來。要不然,或許就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誰知道呢。”


  他似乎對此毫不在意,說著放下手,而我覺得就好像聽了一本玄之又玄的靈異故事,“你手腕上那個血點就是精血麽?”


  “不,那是精血從我身上被取走的證明。”唐鎮的目光又落在我的腳踝上,我隨之看過去,不可思議地發現此刻傷處竟然比剛才消了不少!可是唐鎮卻神經淡漠地繼續講著他身上發生的故事……


  “我去鬼界找到了一位正牌的大尊,用一滴精血作為交換,請他以鬼界秘法暫時幫我封印了命門蠱,我才因此得以占時脫離赤金的控製,本想回到陽間再去找轉世後的慕晴,卻不成想,慕晴已經因他而死……所以後來我去苗寨抓了他留在那裏的女兒。”


  我定定地看著他,“你真的殺了她?”


  他有點意外地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眸光深深,抿緊的嘴角透出一點意味深長,“——如果是呢?”


  我咬著嘴唇,沒回答,眼睛也沒有從他臉上移開。


  半晌,卻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裏帶出一點兒饒有興味,“我的確沒殺她——如果隻是抓到就殺了她,怎麽能解我的心頭之恨。”


  他的笑因為這句話而讓我嗅到了殘酷的味道,我張張嘴,有些怔愣膽怯和毫無來由的顧忌,“……你把她怎麽了?”


  “這種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放開我的腳,我順從地跟隨著他托起我腳踝的力量將腿從他懷裏挪下來,而隨著這個動作,我知道今天的談話到這裏就差不多要結束了……


  可是我還有個問題沒有問他。一個現實的、比起那些已經發生而無法改變的過去,跟實際而且至關重要的問題——


  “唐鎮,你到底要幹什麽?”因為看他已經站起來,我怕他這就要走,急急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來不及思索張口就問,他微微偏頭垂眼似有疑問地看過來,我頓了頓,盡量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他剛才說的信息捋了一遍,定了定神,然後說:


  “赤金說是蕭琰在山裏找到他,請他出山收鬼……你是有意讓蕭琰察覺到你的行為異狀的對不對?赤金的行蹤是不是也是你透露給他的?你故意讓他懷疑你不是他弟弟,故意把赤金引到這裏來——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深吸口氣,眉頭蹙起瞳孔微縮地緊緊盯著他,而他也在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雙黑沉的眸子裏,一個臉色緊繃、神情極度憔悴而表情異常嚴肅的女人正在仰頭與他對視……那個樣子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當初的青澀天真,似乎已經從我身上消失的幹幹淨淨了……


  而我來不及緬懷,來不及不舍,來不及悲春傷秋,所能做的隻有被動地接受這一切,接受著……或許有一天,我會變成那個連我自己都不喜歡的自己。


  這種感覺終於讓我在與唐鎮目光相對中感到不自在,沉默的半晌過後,我在男人聲音響起的時候,局促地撇開目光。


  “因為我跟赤金,終究要做個了斷。我必須要解開身上的蠱毒,然後殺了他。可是赤金亦妖亦道,陰鬼魂魄之類輕易殺不了他——不過現在正到了時機成熟的時候。所以我引他到這兒來,幾十年的新仇舊恨,兩度殺妻之仇,如今,就一道清算了罷。”


  他說著,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實在有點兒陰測測的味道,夾雜著刻骨的恨意,看起來像是淬了劇毒般讓人不由自主的忌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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