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見微
見言潯服軟,少年便也收起了無賴相,隨手理了理衣袍領口,“要我還可以,不過……你需得答應我一件事才行。”
見其鬆口,言潯心中狂喜,明眸一亮,忙傾身上前問,“什麽事?”
“在我腿傷養好之前,你得留下來照顧我。”
一聽這話,言潯就有些不樂意了,撇撇嘴,“憑什麽?我欠你的?”
“你就是欠我的。”誰曾想少年回的竟還理直氣壯。
“喂!你到底是傷了腿?還是傷了腦子呀?是我!你看清楚。”言潯抬手指向自己,“是我救了你,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怎麽還能恩將仇報呢?”
“我不管,反正你不答應我,就休想再見到玉佩。”少年聳聳肩,又開始蠻不講理起來。
“你!”言潯抬手指著他,怒喝一聲。
“欸!你別這樣瞪著我。”少年忽然作無辜狀,可憐巴巴的說,“我這也是沒辦法呀。我現在傷了腿,行動不便。你也看到了,這宅子裏就我一個人住,若是你走了,萬一哪天我一不留神摔倒了,連個扶我的人都沒有。”
“然後再餓上幾日,奄奄一息的趴在哪兒,一聲聲的嚎,是你,都是因為你,冷血無情,棄我不顧。”少年入了戲,麵上淒慘到不行,還生擠出兩滴眼淚來,說著說著又忽然伸手去抓言潯,幽幽的說,“我死的好慘,好慘……”
言潯真見不得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立刻嫌棄的避身退後,“哎呀!行了,行了。別惡心我了,我答應你就是了。”
眼淚來的快去的也快,少年聞言登時轉悲為喜,笑吟吟的說,“早答應我不就好了,還用得著被惡心成這樣。”
言潯撇嘴,瞪了那人一眼,旋即抬手道:“玉佩還我。”
少年聞言,終是老老實實的垂頭在腰間掏東西。
隻是……
摸了半天也沒摸出玉佩來。身形一頓,下一瞬抬頭,“哎呀!完了!我好像……給弄丟了。”
“什麽?!”眸色驟變,言潯急呼,登時衝上前去,一臉緊張的說,“你再仔細找找。”
“我就放腰布裏了。”少年扯著腰布帶給言潯看,又委屈的說,“怎麽沒了。”
話一出口,見小人兒神色一滯,當場怔愣在了原地。纖影不覺向後錯開兩步,整個人栽坐在床上,嘴角顫抖,低聲喃喃著,“你知道那是什麽嗎?你知道那塊玉佩對我有多重要嗎?你……”
話音未落,眼圈一紅,言潯再忍不住眼淚,抬手蓋在臉上,“啊!”的一聲,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嚷,“王八蛋!還我玉佩,你還我玉佩……”
看著言潯崩潰崩潰大哭,少年嚇了一跳,委屈的神色立刻變作驚慌,忙說,“欸!你別哭啊。”
緊接著也顧不得腿上有傷,急忙扶幾起身,單腿蹦著來至床邊,對小人兒說,“我逗你的,沒丟。”
說罷,手腕一轉,自束袖間抽出了玉佩來,獻寶似的呈上,又言:“你看。”
言潯隻顧著哭也不理人,少年便扶著床,抬手扯開言潯蓋在臉上的手,看見的就隻有一雙紅紅的兔子眼。
眸間溢滿了淚,言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悲傷太過,半天才緩過神來,淚眼朦朧看見前方。
少年舉著玉佩在自己麵前晃了晃。
雙眸瞬間瞪大,一瞬不瞬的看著玉佩,小人兒一抽一噎的念,“玉……佩……”
頓了頓,破涕為笑,撲上來搶玉。
手中玉佩被奪,少年又被一把推開,穩不住身一屁股坐倒在地,登時慘叫一聲。雙手抵地,側目一望,看見的隻有言潯提著玉佩站在火折子旁,舉上舉下的仔細檢查。
少年冷哼一聲,什麽也沒說,自顧自的抵地起身,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又單腿蹦著回到榻上坐。
言潯舉著玉佩看了半晌,總歸是放下心來,捧玉在手覆在胸口,隨後轉身回到榻上坐。奈何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落在玉佩上,眼角的淚痕都來不及擦,隻顧著看玉傻樂個不停。
少年斜眼瞥她,隨手拿起木碗,漫不經心道:“就這勞什子,你還當寶貝似的。怎麽?是心上人送的?”
話音落下,立刻埋頭喝水。
言潯看著玉佩,一邊笑,一邊說,“這是我相公的。”
“噗――”口中水一噴。
“咳咳……”少年登時猛咳起來,緊隨其後抬頭,不敢相信的問,“你相公?!騙人的吧!你才多大呀,嫁人了?!”
水濺了過來,言潯急忙抬手蓋住玉,又嫌棄的挪了挪身,瞪著眼睛吼,“哎呀!你做什麽。對呀!我嫁人了,不行嗎?”
束袖抹嘴,少年止了咳,又問,“那你相公人呢?”
手中玉佩一緊,言潯卻再沒了回答。
屋內燈火雖暗,言潯緊張的神情卻是那般真切。桃目一轉,少年嗤笑,冷不丁的來了句,“該不會是死了吧?”
“你放屁!”言潯當即怒吼,“我相公沒死。”
“沒死。”桃目一閃精光,少年旋即撤手,平躺在榻上,話鋒一轉,又問:“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不是堯人吧?”
話一出口,見言潯明眸一凜,斂盡危險。沒有絲毫的遲疑,少女立刻說,“我是。”
“別說謊,說謊遭雷劈。”少年也不理她,枕著手臂,不緊不慢的說,“你的內服是天蠶絲的,靴子是雲綾錦的,內裏還鑲有細銀軟鐵。如今身著窄袖,落座時卻仍要揚臂,想必……是闊袖錦袍穿多了吧。”
末了,又轉目看向言潯,微微一笑,“你這一身,不說別的,就天蠶絲內服,甭說欹江這個窮鄉僻壤的小縣城,就算是在靖都的皇宮貴族身上也難尋一件。”
聞言,言潯下意識的抬手覆住衣領,緊忙垂下頭去,看著自己領口處露出來的內服,一時啞口無言。心中暗念:不好!早知道會是這樣,當初就不該隻換外袍。現在可到好,露餡了。
少年將言潯的舉動神色悉數攬入眼中,桃目微眯,旋即高聲嚷,“富貴人,你打哪兒來?”
“……”言潯抿緊了唇,不作答。
“既然你不說,那我就自己猜。”少年卻也不惱,收回視線,望著屋頂,繼續道:“欹江城雖是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但處在邊疆重地。早聞不久前北祁與南越在鴻天渡開戰,祁師大敗,二十萬兵馬全軍覆沒。就是不知道,你相公在不在其中啊?”
少年開口,雖未直言,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已然明了,他猜出了自己是祁人。
“方才你見我受傷,就哭個不停,你當真是在哭我?”少年口中在問,眸間卻是一片澄明,搖了搖頭說,“怕不是看見我受了傷,然後觸景生情,憶起往事來了吧。”
那些話,字字句句,猶如暗夜飛矢,一箭一箭刺穿心髒。握著玉佩的手,指節已有些發白,言潯又開始咬唇,卻始終不肯回答半句。
“如果按這麽推下去,你應該是隨夫出征……不對!”少年擰眉,似醉的眸忽然醒了,其間乍見精銳,又道:“天蠶絲,雲淩錦,細銀軟鐵又作何解釋?這些可都是皇室特供,為帝王專享。”
眯了眯眼,“我見你行為做派與男子相當,這絕非是一朝一夕就能養成的習慣。”
話說到這兒,少年再次轉目,看向言潯,一臉篤定的說,“你是女扮男裝。”
登時起身逼近少女,少年自上而下的將言潯打量了一番。隻一瞬,那雙桃目間又斂起了些不一樣的水光,他笑著說,“看你這模樣,年歲也不大,十七?十八?”
這話問得別有深意,也離真相越來越近。
心下一驚,手心不覺間浸出汗來,攥的玉佩都有些發燙。
這人實在太聰明。管中窺豹,也可知其全貌。順藤摸瓜,抽絲剝繭。尤其是當他問到自己的年紀時……
十七?十八?
那雙盈水的眸,帶笑的眼,皆讓言潯心悸不已。
不行!不能讓他再猜下去了。再猜下去,可就要出大事了。
一想到這兒,見小皇帝麵色一凝,唇瓣上的傷口還未愈合,又被咬破。言潯隻有在疼痛中才能清醒,她努力的想,思考對策。
直到……
“住口!”大喝一聲,言潯登時拍案而起。
一旁的火光被冷風吹得一夕傾滅,卻又在絕境中重燃。
纖影挺身坐直,言潯轉目時眸色驟變,戾狠凶殺昭然若揭,她冷冷的反問,“你有什麽資格在這兒質問我?”
“別以為我看不出,今夜追殺你的可都是絕頂高手。方才奪劍時,我瞧見劍柄上的紋路圖騰,可不簡單。”言潯眯了眯眼,目露凶光,再道:“那是校事府,繡衣使者特有的圖徽。”
聽到校事府和繡衣使者的字樣,少年一頓,輕鬆的神色轉瞬間變成了凝重,他反問,“你……知道校事府?”
“嗬,靖都城裏鼎鼎有名的校事府嘛!皇室中的暗殺機構。宮裏派人來追殺你……”言潯麵上在笑,眸間卻斂著危險,她步步緊逼道:“你看我不簡單,我看你也不簡單。如今我到要來問問你,你又是什麽人?”
聞言,桃目微冷,少年定身在原地,皮笑肉不笑的說,“哼!暗殺機構都知道,還反將我一軍,小丫頭,厲害呀。”
此一刻,少女與少年二人隔幾對坐,小皇帝氣勢逼人,三言兩語間逆轉乾坤。
校事府為西堯朝廷特設暗殺機構,專門為皇室處理“緊急要務”。
繡衣使者,本是前朝舊職,主要是奉命“討奸”、“治獄”,督察官員、親貴奢侈、逾製、不法之事。不過穆綬霆卻將二者整合到了一起,負責暗殺討奸,且隻聽命於西堯的皇室宗親。
然而,校事府這個機構隻在西堯皇室中有,僅此一份,其他七國並無。
至於言潯是如何知曉這其中的玄機嘛!
言潯之前提到過她的老師聶太傅,此人名為聶雙玦,是個遊方術士,年輕時遊曆八方列國,大江南北,博古通今,無所不知。年六十入北祁,為言帝所用,受封太傅,他也算的上是言帝的半個老師。
言潯四歲那年,言帝讓她拜其為大先生,跟從學習。
那老頭問道修仙,整日拈著白胡須,神神叨叨。脾氣古怪極了,說話又尖酸刻薄。言潯不喜歡他,覺得他像個老瘋子。
聶太傅因為年老,上早課的時候容易打瞌睡。每次他一打呼嚕,言潯就拎著紫毫筆去給他染胡子。
每次聶雙玦醒後,發現自己的胡子上全是黑墨,老太傅就會破口大罵。
二人雖是師徒,卻也勢同水火。不過,好在除了罵人,聶太傅還會給自己講故事。
隻有講故事的時候,兩個人的關係才會緩和下來。
小時候,言潯很喜歡趴在桌案前,聽他講之前遊曆四方時的故事。列國趣事,誌怪經聞,聽得小太子津津有味,流連忘返。
校事府,繡衣使者,便是他的教習,老太傅把這個當故事講給小太子聽。
言潯記得,當時太傅還親手給自己畫了繡衣使者兵器上的圖徽,就是用那隻天天給他染胡子的紫毫筆畫的。
這件事,當時聽著不過是個新奇的趣聞,萬沒想到,今日在這種關鍵時刻竟還可以派上用場。
太傅常說,“今之汝所學每一物,皆所當汝終身於一時之用也。”
那些話,小時候言潯聽著隻當他是在吹牛。可到了後來,越長大越發現,先生所言,才是字字珠璣,可受用終身。
言潯年歲不大,錦繡藏心。以前在北祁,周圍虎狼環伺,她不得已藏拙。小皇帝並非真的愚笨,恰恰相反,她聰明的很。如今少年可以見微知著,她亦可以一葉知秋。
被言潯識破,少年冷聲稱讚後,顯然已有顧慮。頓了頓,旋即將手一揮,隨口道:“罷了,罷了。你的事,我不問便是。我的事,你也少打聽。”
“這樣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言潯知道自己勝了,眉宇間不覺生出了些許得意。
雙方歇戰之際,少年把著碗沿問:“喂!聊了這麽久,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你叫什麽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