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怨恨
話一出口,一瞬觸動。風啟辰隻覺心頭一震,雙頰一染急紅,仿佛被那句話扇了一巴掌,他羞愧的垂下頭去。
言沐清沒想到,風啟幕不僅知錯不改,竟然還反過來公然質問自己。長公主見怒,登時破口大罵,“混賬!”
話音響起的同時,隻聽“啪!”的一聲,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一掌扇的震天響,在場眾人聞之,無不縮身一顫,倒吸一口涼氣。
風澤背在身後的手也跟著一抖,老將軍並未轉身,隻是歎了口氣,又重新闔上目去。
風啟辰驚慌,快步上前,行到人群的最前方,終是看見了祠堂內的場景。此刻隻見前方不遠處,風啟幕跪在原地,頰上一片鮮紅,嘴角還有鮮血滲出。
風啟辰沒再走了,隻是抿緊了唇站在原地。
“幕兒,以前你是最懂事不過的,可現在呢……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啊?”言沐清痛心不已,歎了又歎。
“……”奈何風啟幕卻垂目不言。
良久。
“幕兒,你可知錯。”言沐清冷冷開口,那一聲問,無比熟悉。就在不久之前,也是在這座祠堂裏,言沐清問過風啟辰相同的問題。
聞言,風啟辰頓感不妙。
隻是,固執如風啟幕,一旦認定的事,又怎會輕易屈服。果不其然,下一瞬,“母親,我何錯之有?”
“你……”言沐清抬手指著人,已然被氣的說不出話來。長公主的威嚴向來容不得半分挑釁,更何況是這般明目張膽的忤逆。
“來人,請家法!”
“母親!不可呀!母親……”風啟辰驚慌,立刻衝上前來,跪地央求道:“母親,家法使不得!二弟不曾習武,身子骨單薄,怎麽可能扛不住板子呢。”
言沐清震怒,隨手一揮,斥道:“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話音落下,冷目一掃堂外,大喝一聲,“我說的話你們都沒聽見嗎?”
仆下聞聲,身子不覺一抖,緊接著見五六人立刻回身跑向堂外去取長板長凳來。
風啟辰見言沐清說不通,忙轉身對風澤嚷,“爹!”
彼時,隻見風澤背身站著,一動不動。風啟辰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得不到他的回應。
不多時,長凳落於身側,小廝提著板子站在一旁待命。
言沐清轉身看向風家先祖的靈牌,橫眉一凜,沉聲道:“風家嫡出次子風啟幕受訓。大殿之上口中狂言,詰難帝王,目無尊長,不知悔改,該罰該打……”
“啟幕無錯。”誰知風啟幕卻無半分認錯悔改之意,仍舊一意孤行。
言沐清怒極,登時高聲起調,大喝一聲,“少廢話!拖上凳去。”
仆人得令,也不敢有任何怠慢,緊忙上前去拉風啟幕。
然而此刻,跪身在地的風啟幕卻隻是定定的望著前方,那雙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風澤的背影。直到自己整個人被架著起身,拖到長凳上趴下。
與此同時,風啟辰起身跑到風澤身前,跪地求道:“爹,您這是怎麽了?您說句話呀!”
方才言沐清不曾理會風啟辰,如今風澤亦是。
“給我打。”身旁長公主冷聲下令。
話音一落,隻聽“砰!”的一聲巨響。
“啊――”長凳之上,人影哀嚎。
風啟幕到底是沒練過武的人,如今這一板子打下來便要了他半條命去。
此時隻見單薄的身影趴在長凳上,周身顫抖,卻仍咬著牙,不肯服輸的說,“母親,你為何隻責罰我,卻不回答我。我真心實意愛一人,當真有錯嗎?”
驟然轉目,看向風啟幕時,言沐清唇間顫了顫,麵上盡是驚訝。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風啟幕所言的確無錯。
隻一瞬間,向來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長公主竟會驚慌失措,言沐清瞪大了眼睛怒吼,“還等什麽?打呀!打到他認錯為止!”
那一聲到更像是惱羞成怒後的無理責罰。
“砰!砰!砰……”又有一下接著一下的落板之音。
風啟幕咬緊牙關不再開口。屁股上的痛意席卷全身,他終於體會到了那個蕭瑟秋日裏,風啟辰的痛苦無助。以及,那種羞辱感,此生難忘。
但莫名的,心間更痛。
額上青筋暴起,一雙手死死的攥著凳角,風啟幕咬著牙,用盡全力抬頭,他眸中已見血絲,卻仍緊緊的盯著那道背影,他的父親……
“呃……”在某一刻意識抽離,風啟幕在一擊重板之後昏死過去。
仆人見二少爺昏倒,嚇得長板登時脫手,失聲道:“二,二少爺……”
話一出口,風澤驟然轉身,老將軍眸中寫盡了驚恐,大吼一聲,“幕兒!”
……
等風啟幕醒來,已是入夜時分。此刻他正趴在床上,床邊有小廝侍候。
“二少爺,您終於醒了。你昏迷了整整兩日,可把我們給嚇壞了。”小廝一見自家主子醒了,自是關心,忙起身道:“我這就告訴老爺去。”
“欸!”眼看著小廝就要轉身出門,卻不想被風啟幕抬手一把拉住。許是用力太過,一下觸動了傷口,惹得那人麵目猙獰,痛苦萬分,隻得頷首咬牙,“嘶――”了一聲。
“二少爺,您沒事吧?”小廝驚慌,忙轉過身來關心。
風啟幕搖了搖頭,強忍著痛說,“別,別告訴老爺我醒了。”
“為何不告訴老爺?”小廝麵上好一陣疑惑,繼而又言,“二少爺,您是不知道,您昏迷的這兩日,可把老爺給嚇壞了。老爺尋遍了帝京城中的大小名醫,才為你……”
“咳咳!”小廝話才說到一半,房外便響起了一陣咳嗦聲,門前女婢打簾,緊接著就看見風澤提步走了進來。
小廝一見風澤忙掩了口,垂目低聲喚,“老爺。”
今日的風澤往日英武不複,略顯蒼老,鬢發微散。老將軍入房中來,立在床邊,先是看了眼床上趴著的風啟幕,隨後對小廝道:“嗯,你先下去吧。”
“是,老爺。”小廝應聲即去。
轉眼之間,房內便隻剩下了風家父子二人。
二人對視一秒,風啟幕率先移開目去,將頭低低埋下,也未曾像往常一般開口喚父親。
一瞬靜默,老將軍有些尷尬,不覺抬手抵在嘴邊又咳了兩聲,旋即俯身坐在床邊。
遠處爐中火炭燒的正盛,渾黃的眼眸一攬火光,良久,“……還疼嗎?”
“……”風啟幕不語。
雙手不自覺的在膝上來回搓了幾下,風澤垂著頭,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幕兒,你不該這麽做的。”
風啟幕趴在床上,臉埋的很深,看不清楚神色,停了半晌才道:“不該做什麽?”
垂頭看著地板,風澤麵上早已沒有了叱吒威武的將軍風采,如今隻剩無奈。他頓了頓,方緩緩道:“不該在早朝上當著群臣的麵請求皇上賜婚。”
“父親也覺得是我做錯了事?”風啟幕所言分明是一聲問,語調卻盡是篤定。他不是在問,他是在怨。
“沒有。”低沉的聲音響起,風澤否認了。但話音落下,又見其唇角微動,似是還有話說。果然,“父親隻是覺得,就算你真喜歡沈家二小姐,也不應該用這種方式……”
“父親就是覺得我做錯了。”風啟幕當場冷聲打斷。
聲音戛然而止,風澤半張著嘴,躊躇片刻,最後還是掩了口不再多言。
風啟幕趴在床上身影雖未動,口中言卻未停,他繼續問:“若父親真覺得我沒做錯事,那母親在祠堂中請家法的時候,父親為何不出麵阻攔?”
風澤聞言,默聲不語。
房內一片靜寂。
得不到回答,風啟幕從臂彎中緩緩抬起頭來。他靜靜的看著風澤,看著他的父親。他並不在意風澤有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徑自說,“啟幕想不通一些事。”
風澤終於有了反應,卻並未轉目看向兒子,他平視著遠處的火爐,問,“想不通什麽?”
“啟幕想不通,我與兄長相比到底差在哪裏?”
“……”
今夜風啟幕句句在問,但風澤卻一句也答不上來。老將軍頷首,魁梧的身影略顯頹廢,岌岌傾塌一般。
“六個月前,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母親對大哥用家法時,啟幕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一日父親盔甲都不曾卸下,就急匆匆的跑來祠堂為大哥解圍。”風啟幕仰麵看著風澤,神色平靜,驟然間話鋒一轉,又道:“可如今呢?到了我這兒……”
聲音陡然一顫,哀嚎一聲,“父親!”
轉瞬間,風啟幕淚如雨下,哭嚷道:“您就站在那兒呀!您為什麽就不能幫幫我呢?就像大哥說的,您說句話也好呀!”
風啟幕不再說了,此刻他滿是委屈。不為那打暈自己的板子,隻為這偏心的父親。
搓膝的手猛地一頓,耳畔聽著兒子的哭聲,風澤仍舊無言,隻是沉了口,闔上目去。
涕泗橫流間,風啟幕猛地吸了吸鼻子,又正色道:“其實我知道,父親恨我。”
那一聲恨,逼得風澤不得不重新睜開眼睛。他終是轉過頭去,對上那雙盛淚的眸,父親看到了兒子眸間的悲苦。
“父親恨我,因為是我,讓娘丟了性命。”
那一聲娘,說的自然不是言沐清,而是風澤的正妻,風啟辰與風啟幕的生母。
話一出口,風澤眸間竟也閃現出與風啟幕毫無二致的悲苦。
“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生我才會讓娘難產而死,才會讓您和娘天人永隔!都是因為我……父親,你是該恨我的。”無盡的哭聲中,風啟幕似泣血淚,方才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刀,他把刀尖對向自己,猛力刺下。他有多痛,又有誰會知曉。
他一字一句的認下了所有的錯,可他又何錯之有。
“這二十年來,父親待我這般冷漠,不就是因為這個嘛。在父親心中,一直都覺得是我害死了娘。我是一個罪人,生來就必須帶著愧疚而活。我要承受父親對娘所有的思念,父親有多愛娘,就有多恨我。”
顫抖的聲音中,風啟幕早已忘卻了身體上的痛意,他用手撐著,挺身而起,拉近了自己與父親之間的距離。
“可是父親!您別忘了,我也是您的兒子啊!我同大哥一樣,我也姓風,我身上也流著您的血。我,我也想像大哥一樣,可以被您扛在肩上,抱在懷裏……”
手中力道一鬆,風啟幕整個人栽倒在了床上,他周身顫抖著,低聲喃喃道:“那是我小時候最渴望的夢啊……”
不覺間揉皺了下袍,風澤也跟著顫抖起來。視線變得模糊,眼眶中閃動著淚光。
“我知道自己是個罪人。我想償還,所以我努力,我努力活成這人世間最好的模樣,我想努力做到不讓您恨我。我也想有朝一日,您可以像對待大哥那樣對待我。可為什麽?到頭來……”
如今風啟幕已是悲痛欲絕,額頭抵在床麵上,一雙手緊握成拳,猛地砸向一旁,又斷斷續續的重複說,“您就站在那兒呀!為什麽連幫我說句話都不肯呢?為什麽……”
那一夜風啟幕哭的天昏地暗。一旁,風澤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曾說過。老將軍眸間是一潭死水,看不到半分鮮活,此一刻他分明也是悲痛欲絕。
可就是因為風澤自始至終都不言一語。他似是默認了一般,默認了方才風啟幕說的所有話。
那種無聲的默認或許才最致命的。
風啟幕哭的歇斯底裏,直到黎明時分,終是累的昏睡過去。
見兒子睡下了,風澤才緩緩起身,拉過錦被為其蓋在身上。老將軍又在床邊站了須臾,才轉身出門。
走出房門的瞬間,風澤白發蒼顏迎上朝陽,冷風陣陣襲麵而來,卻照不透也吹不散他麵上的悲沉,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前,長長的歎了口氣,下一瞬,提步出拱門而去。
……
午後,風啟辰來看弟弟。
“怎麽樣?好些了嗎?”風啟辰坐在床邊關切的問。
風啟幕趴在床上,抬眸看著兄長,淡淡道:“已無大礙。”
如今的風啟辰,坐在床邊同樣的垂首搓膝,動作神態同風澤如出一轍。頓了頓,“二弟,我有句話想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