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剜肉
隻是到了府門前,看見來人,吳成書便失望了。眼下門外立了一老一少兩個叫花子,老叫花子手中拿著個缺口的破碗正在哀聲乞討。
“大爺,行行好吧。我和我這小孫兒幾天都沒吃飯了,求幾位大爺發發慈悲,施舍給我爺倆一頓。殘的剩的我們也不嫌棄,隻要是能吃就好。”老叫花子拿著破碗顫顫巍巍的央個不停。
吳成書一見,方才燃起的希望又盡數破滅。滿目惆悵,仰天長歎。良久,又對著一旁的小廝道:“裏麵正好趕上開飯,把他們爺孫倆帶進去吧,權當是給你家公子行善積德了。”
小廝應聲便朝著二人招了招手。
老叫花子一見,忙不迭的開口答謝,“大爺是活菩薩,大善人,心腸可真好!大爺一定能洪福齊天,長命百歲……”
“停,”那邊吉祥話還沒說完,吳成書忽然抬手打斷。
老叫花子識趣,忙掩了口。隻見對麵人又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小叫花子。
吳成書蹲下身,抬手一招,示意小叫花子上前。
再看那小叫花子,此時將半個身子藏在老叫花子的身後,看上去怯怯呆呆,一直也不肯抬頭。見吳成書有意招之,一時間,更是被嚇得的身僵木訥。
好在老叫花子反應快,忙抬手推了把身旁小的,開口催促,“去!快去!大爺叫你呢。”
小叫花子聞言,扭扭捏捏停了半刻,才挪步上前。
吳成書蹲在門前,見小叫花子走近,眯眼斜抬,與之對視。看著小叫花子一身破落麻衣,麵上還遮著塊兒灰布,露出來的隻有蠟黃的額頭和一雙躲躲閃閃的眼睛,下方雀斑依稀可見。
“原來是個小丫頭。”吳成書一瞬不瞬的看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句,“你說一句,林將與能長命百歲。”
小叫花子將頭埋的很低,沒有說話。
吳成書見她不言語,一股邪火莫名湧上心頭。下一瞬,見那人大手一抬,扣住小叫花子的頭,猛地向前一拉。二人迅速靠近,嘶吼聲驟起,“說!林將與能長命百歲!”
在場眾人見之,皆是一愣。平日裏吳成書給人的感覺無非是輕狂嬌縱太過,不過到底還是個明事理的,也從未見他對誰動過怒,更何況如今是對一個登門乞討的小叫花子。
彼時,二人離得極近,吳成書就這樣定定的看著小叫花子,他能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在顫抖。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大火氣到底從何而來,但這一刻,仿佛這幾日以來積壓在心頭的苦悶,一夕之間全都暴發了出來,在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老叫花子一見,急忙上前扯過自己的孫兒,將其護在身後,又忙開口奉笑說,“我們爺倆兒不過是路遇行討的乞丐,大爺能賞我們口飯吃,我們感恩戴德。可我孫兒年紀小,也沒見過什麽世麵,許是給嚇壞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大爺莫怪,莫怪。”
一老一少迅速向後退去,管家和小廝一同看向吳成書,不知怎的,見那人眸間忽然氳起水光,恍然間,一滴淚垂落而下。
“吳大人。”管家開口,輕輕喚了一聲,卻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吳成書佯裝無事,抬手揉了揉眼,隨後扶膝起身,對著老叫花子埋怨了句,“老人家,你這孫兒長的未免也太寒磣了吧,辣眼睛。”說罷,又見那人一如既往的搖著袖子準備離去。
誰知還未走出兩步。
“林將與一定能長命百歲。”身後一陣沙啞的女聲倏然響起。
話音落下,吳成書腳步驟停,一身暗袍映著簷角燈籠的明光,身影微微一抖,那人並未轉身,隻留了句,“借你吉言。”便繼續朝前走去。
吳成書走後,小廝引著老小二人來至後院,盛了些飯食遞了過去。
二人倚門而坐,老叫花子一見,忙不迭的道謝,過後便開始悶頭吃飯,那模樣好似一頭餓狼。可坐在一旁的小叫花子卻不著急動筷,隻垂頭不語,時不時的還用手戳一下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吃的正喜,憑空被人打斷,麵上好一陣不悅,側目瞪了小的一眼。
二人對視,小叫花子不斷的用眼神示意,像是在打什麽暗語。
老叫花子見了,隻報以白眼,小聲的怨了句,“等會兒,飯還沒吃完呢。”
小叫花子有些等不急,眼睛一瞪,直接抬手搶過那人飯碗,又將其一把推了出去。
“啊!”一聲慘叫。
門內下人尋聲望來,隻見老叫花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過了半晌,猛然抬頭,不想卻已是老淚縱橫。
“老人家,你這是怎……”管家走上前來。
話還沒說完,便被那人一把抱住大腿,哭嚷聲接踵而至,聽老叫花子感歎道:“啊!太好吃了!這是我這幾天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菜了!”
管家一聽恍然大悟,忙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啊。”立刻轉身對著屋內的小廝道:“來!再給老爺子添上一碗。”
話一出口,屋外的小叫花子終是坐不住了,忙起身上前,一邊扶著老叫花子,一邊壓低了聲音提醒,“快說正經事。”
老叫花子有些不耐煩,斜眼橫了小的一眼,當即抽出手去,對著管家哭訴,“大爺,你們府上的人心底真好。今日一飯之恩,我和孫兒當真是無以為報啊。”
“嗐,這有什麽的,老人家快別哭了。”
管家扶起老叫花子後又勸了好一陣,那人方才止住了哭。
隨手抹了把眼淚,老叫花子忽然說,“聽說府上的公子近些日染了重病,性命垂危,一直在重金求醫。”
“嗯,唉。”管家答了句,又歎聲。
“你說巧不巧,我早年在外時也曾染過那瘟症,有幸遇上了個雲遊四海的老仙翁出手相救。”老叫花子說,“他治病救人的法子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如今想來,倒不如我也照葫蘆畫瓢,試著救一救府上的公子。若救的成,就當是報恩了。若救不成,還請府上莫要怪罪。”
“此話當真?”一時間屋內眾人一起落筷,齊齊朝老叫花子望去。
老叫花子反觀眾人,見所有人眼中都滿是希望,他卻又縮了縮身,也不把話說的太過絕對,隻說了句,“盡力而為,盡力而為。”
……
不多時,老小二人又被領著來到了正房內臥。
一掀門簾,遠遠的便瞧見床上躺了一人,不必想那人定是林將與。
小叫花子率先走進,於床邊站定。隻見此時床上躺著的人,雙目緊閉,麵色鐵青。唇際尋不得一絲血色,儼然同死人毫無二致。
身後老叫花子上前,小叫花子一見,忙退開身。
老叫花子垂目,自上到下把林將與打量了一番,緊接著俯身抬手,於其額上一撫。
俄頃,又見老叫花子眸色一定,神色與往先不同,竟也有說不出的沉穩老練,聽他道:“額間發熱,高燒不退。”
話音未落,一掀錦被,抬手扶起林將與。老叫花子一邊扶人,一邊說,“把他的衣服脫下來看看。”
小叫花子聞言,立刻上前為林將與解衣。至於跟來的那些仆人奴婢則都立在門外,無一人敢上前半步。
管家雖然站的近些卻隻是用帕子捂住口鼻,垂頭不言。
老小二人合力把林將與的衣衫褪去,白衣落下的同時又見一道道潰爛化膿的傷疤清晰入眼。
“啊!”與此同時,門外有人驚聲尖叫,亦有人“嘔!”了一聲便匆忙跑了出去。
任誰人能想象的到,此一刻這個全身潰爛流膿,令人作嘔的半死之身竟會是往日裏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俊美相國。
這一幕,就連渾身汙糟破爛的老叫花子看了都會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更別說坐在一旁的小叫花子,早已是呆若木雞。
“還……還有得救嗎?”管家開口,雖是在向老叫花子詢問情況,可目光卻一直望向窗外也不看這邊。
老叫花子看了半晌,突然開口歎了句,“這樣都不死,真是厲害呀!”
誰知話音未落,便看見對麵小叫花子抬眸瞪他一眼。
老叫花子一見,忙瞥目收聲。複又壓眉仔細查看那些傷口,頓了頓,對管家道:“有沒有的救不好說,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應該是趕快把傷口處的腐肉清理掉。如若不然,再感染下去,那才是真的神仙難救嘍。”
“怎麽清?”不待管家開口,反倒是小叫花子搶先詢問。
這一次換老的斜瞪了小的一眼。
對麵人眨了眨眼,似是想起了什麽一般,便掩了口悻悻的垂下眸去。
讓林將與重新躺回床上,老叫花子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剜肉。”
此話一出,房門內外鴉雀無聲。
不多時,按照老叫花子的吩咐,下人們將所有的工具藥粉準備齊全,送上前來。
東西落桌時,老叫花子漫不經心的說,“膽小的就先回避,若是待會兒把誰嚇得昏死過去,可不幹我事。”
話音落下,果見房內眾人一並退了出去。過後,唯有小叫花子同管家二人還站在房中。
老叫花子手上擦著刀,微微抬眼,瞧著孫兒,麵上浮起一抹驚訝,當即開口問,“怎麽?你不走?”
小叫花子無言,隻搖了搖頭。
老叫花子勾唇一嘲,也沒多話,持刀在燭火間燒了半刻,複又提起酒壇。
隻是,不以酒浸刀反而自行豪飲起來。
“這酒是用來消毒的,你怎麽都給喝了?”管家看他喝的痛快忙上前阻止。
誰知那人不肯理會,隻一味的將烈酒飲下。置壇時“哈!”的咂了下嘴,老叫花子擰著眉反問,“你以為這酒是用來消毒的?這是用來給我壯膽的,你以為我不害怕嗎?”
“呃……”管家被問得啞口無言。
玩笑歸玩笑,老叫花子還是剩了些酒在壇中,舉壇再飲,這次並未咽下,反而舉刀噴去。
提刀來至床邊,老叫花子對小孫兒說,“你替我按住他。”
小叫花子聞言,依著他的話行事。
老叫花子冷不丁的又冒出一句,“你可得給我按住嘍!如若不然,待會兒你動一分,他便疼十分。”
小叫花子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待會兒下手的時候,輕點兒。”
“輕?”老叫花子手中動作一頓,當即冷笑了一聲,“我這可是剜肉!又不是給他撓癢癢,輕的了嗎?”
“……那也輕點兒。”
剜肉的過程太過血腥。
其間,林將與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傷口處鮮血直流,讓人看著更是頭皮發麻。
管家在房內待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撐不住跑了出去。
站在房門外,抬頭仰望星空,耳畔是林將與嘶啞無力的哀嚎。
今夜明明無風,夜卻仍舊冷的瘮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推開。管家回身,見老叫花子正揚著手上的水出來。
“怎麽樣?完事了?”
濕手在腰間抹了一把,老叫花子麵上有些疲憊,隨口應了聲“嗯”。
“那我家公子這就算是得救了?是不是就可以……”
管家還欲再問,老叫花子卻當即打斷道:“我都說了,盡力而為。如今腐肉是去了,傷口也上了藥。至於能不能醒,就看你家公子的造化吧。”
“那要等多久?”管家問。
“七日。”
“七日!”
“七日內他若醒的過來,就算你家公子福大命大,若醒不過來……”老叫花子並未把話說完,驟然收聲,又轉目望向夜空。
管家歎了口氣,看樣子仍舊不抱太大希望。
良久,“若是我家公子這次真的能大難不死,那老人家就算是我相國府的救命恩人了。等來日,相國府上下一定傾其所有,以報您的救命之恩。”
“嗐,不必。”淡笑一聲,老叫花子擺擺手說,“人都還沒醒,談什麽報不報答的。”
“對了,還不知您尊姓大名?”
“叫我解三便是了。”
話音落下,與此同時,內臥中。
小叫花子坐在床邊,靜靜的注視著床上昏迷不醒的林將與。緩緩摘下遮麵的灰布,隻一瞬,眸間瑩光化作兩行清淚。
房內燭光搖曳,燈火明滅間襯起那張泛黃的小臉,總有些說不出的熟悉。
下一瞬,見那人開口,柔聲喚,“卿卿。”
短短兩個字又攜來一場淚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