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迫上賊船 一
前蜀貫休詩雲:“梅月多開戶,衣裳潤欲滴。”江南道進了梅月濕氣便重得有些惱人了,如今穀雨剛過,立夏未至,正還留著幾分吹麵不寒楊柳風,沾衣欲濕杏花雨的愜意。便如這日清晨,細碎的雨滴籠在龍門山的群嵐之上,朦朧了葉色,暈染了山紅,一陣柔風吹來,引得山道上響起一陣叮鈴脆響,原來一輛犢車緩緩行來,犢車之前還有一人兩騎。那犢車門前左右兩側各掛一隻黃澄澄的銅鈴,那車夫手上的鞭子也密密地嵌了幾十隻黃銅鈴鐺在鞭鞘,迎著風輕輕在手中拍打,和著那兩隻大銅鈴,便哼起了一隻江南小調。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剛唱了兩句,那犢車厚厚的簾子裏傳來一陣笑聲,隻聽一個脆生生的女聲道:“想不到吳老丈還會唱江南小調,隻不過您知天命的年紀學唱人家二八年華的采蓮女,聽著倒怪了。”
“娘子何苦來取笑,這路遠人乏的,不過是唱隻歌兒醒醒神罷了,別叫我將娘子與郎君帶下這山溝溝裏去。”那趕車的是一個五十許的老丈,戴著鬥笠穿著蓑衣靠在拿油紙罩著的車簾子前。
“你若是困了,便和我說笑一會兒罷,此刻李郎服了藥睡著,正是好夢沉酣的時候,輕易不會醒的!”那女子語氣中帶了幾分期盼,吳老丈遲疑了一會兒,也便和那車內的女子說起這江南道的風土人情。
一旁騎馬的男子仿佛一尊泥塑的羅漢金剛,隻橫眉冷視前方,任憑左近犢車上如何說笑,俱是不動聲色,那稀疏的細雨隨風落在他鬥笠上,慢慢匯成了水滴。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直至十五滴時,犢車裏飄出了女子清脆的笑聲,隻聽她道:“如何如何,可是我贏了,我便說易護院是不會眨眼睛的!”
隻見吳老丈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麵上卻是一副笑意,便知道為了哄車內女子高興,特意輸了這賭。
這一車兩騎四人便這般行路,到了晌午時分,便見了路邊有一間小小的客店,這日雨雖不大,下的久了山路卻泥濘起來,不便行走,便欲在此間歇下。
易護院翻身下馬,一柄劍持在胸前,便踏進店家。店內的茶酒博士聽見聲響忙上前招呼,誰知一個瘦削男子一身蓑衣持劍立在那裏,先自嚇了一跳,見他神色冷峻,不知喜怒,恐怕是江湖豪客,忙收斂心神,笑著招呼道:“不知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易護院瞧著那茶酒博士,眼神似是透著一股寒氣,茶酒博士覺得被眼前此人瞧一眼便猶如被人拿刀子在他身上剜了剜似的,不禁打了個寒顫,易護院瞧他樣子,想是被自己嚇著了,開口答道:“四個人,住店。”
那茶酒博士回過神來,麵上又堆起笑來道:“客官見諒,本店乃是山野小店,統共兩間客房,不知可夠?”
“兩間便兩間。”還未待易護院回答,吳老丈便走了進來,拉住那茶酒博士說道:“我們還有兩匹馬,一輛犢車,還望哥兒領進後院裏去。”
“老人家先將車馬牽至店門右首,我去將門打開。”那茶酒博士本就有些怕易護院,此刻見來了個生得麵目和善的老者,巴不得早早離了去,忙跟著吳老丈整頓車馬去了。
那茶酒博士開了一側的院門兒,將兩匹馬牽到馬房中,又回來牽引那犢車,吳老丈朝他擺擺手道:“不知哥兒怎麽稱呼?”
那茶酒博士拱了拱手道:“小人名喚方興,左右都叫我做興哥兒。”
吳老丈從腰間摸出一小塊碎銀子,遞與興哥兒道:“那我就喚你作興哥兒了,如今我家大郎正在病中,輕易不能吹風的,這車上還有我家娘子,最是害羞守禮的一個人,不想教外人見著。你這裏兩間客房哪間可容我這車架至房門前的,好讓外頭的護院先生將我家大郎披風裹了背進房裏的?”
興哥兒掂量著手裏的銀子,甚是高興,忙笑著說:“老丈說笑了,這偏僻地方兩間房舍倒是無甚區別,車架隨老人家的方便可隨意擺放,隻是東邊靠南那間,離馬房遠些,少些醃臢氣味。”
“這還有一項,我家大郎如今染疾,特意請高人算了一卦,說是不宜見生人,煩請興哥兒與老板夥計說一聲,別往那間房裏去,有什麽吃的用的準備著了,隻找我與易護院,便是外頭持劍那位就是了。”
興哥兒連聲答應了,道:“這兒便隻我與渾家,我即刻吩咐了她,必不過來打擾的。”
如此吳老丈吩咐了準備些吃食,熱水,那興哥兒便往前間房廈去了,四人安置下來。
到了傍晚時分,店裏來了三個腳夫,各人俱是推著一輛板車,叫了三斤女兒紅,一大盤炊餅與兩個小菜,便在店中大侃起來。
興哥兒上了菜,見他們喝得極高興,便搭了句話:“幾位這是剛做完買賣?”
那三個腳夫長年累月做這買辦雜貨的營生,俱是精壯身材,衣飾大略相同,隻一個白淨些,另外兩個黝黑皮膚,一高一矮,長得相像,想來是一對兄弟了。那個白淨些的說:“本來是去武林府買辦些雜貨的,不想城裏發了疫病,不許出入呢。”
“既是買賣做不成了,怎的幾位客官絲毫不見愁色?”一旁膚色黝黑的年長腳夫拉過一旁的方凳,興哥兒便也坐在這張桌上。
“我三人的雇主乃是睦州城內的大善戶盧員外,便是碰上要辦的貨物不足或是恰好沒了,也是照樣給足了工錢的。”那白淨些的腳夫說著便喝下半碗酒,又繼續說道:“我兄弟三人倒不是為了這一趟便宜錢高興,而是為那武林府要封足一月高興呢。盧員外做的絲綢生意,日前收了許多蠶絲,此番本是想我三人再往武林府運些蠶絲回睦州。現下武林府封了,這月餘的時日睦州城內恐怕隻有盧員外的綢緞莊存貨最足。那些販貨的波斯人,色目人又是這個時節來往的最勤,武林府進不去了,便隻有往越州、睦州買辦貨物,盧員外可是要大大的發一筆橫財了!”
那興哥兒聽到此處,不禁問道:“盧員外難道還分出些利錢與夥計嗎?怎的他賺了錢,幾位便高興地這樣了?”
隻見那年輕些的黝黑腳夫歎了口氣,道:“此間便有一個故事。盧員外家業雖不甚大,卻最是樂善好施的一個人,辦義學,開善堂,修寺廟,施粥飯,那睦州城裏大半的孤寡都受過他的恩惠。對人也是和氣得很,年節時若要辦貨除去工錢總要另給半吊錢請夥計吃酒的。數年前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還封了給我好些銀子的帛金。員外爺也不像其他達官貴人,好幾房姬妾,隻有一位結發夫人和一個小妾,這小妾呀還是因著夫人於子嗣上無望了,為著延續香火夫人為他納的。你說私德這樣好的人,大家敬不敬重?”
“這樣的大善人,自然得人敬重的。”興哥兒答道。
“員外爺納了那小妾後不久就得了一個哥兒,那時盧員外已年屆不惑了,夫婦二人自是歡喜,從此隻一心教養這獨子,如今這哥兒也一十六歲了,生得麵如傅粉,眉清目朗,大名喚做盧曠,小名寶兒,我等隻喚他作寶哥兒。寶哥兒雖是獨子,員外爺與員外娘子卻並不一味寵愛,管教得甚嚴,可幸寶哥兒自小聽話,如今也長成個十分謙和有禮的郎君。”那說話的腳夫呷了口酒繼續道:“可恨這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寶哥兒兩月前不知為何竟染上了怪病,不知請來了多少名醫,開了多少方子,隻是不見好呢。盧員外一心在救治寶哥兒上,於家業也不大管了,當中又有些豬油蒙了心的,知道寶哥兒乃是盧員外的心頭肉,假扮些遊方的道士和尚騙上門來的亦有,這樣延醫請藥,求神問卜的,銀子流水樣的花了出去,饒是富貴人家,近來聽說賬上亦不大好呢。如今忽的來了這樣好的買賣,我們怎麽不為他高興呢!”
“哦?不知那怪病有何病症,哥兒幾個可知道?我這野店雖小,偶也可見行腳的郎中,或者說與他們,遇見了會治的也未可知的。”興哥兒問道。
“此中詳情我等亦不知曉,隻聽說寶哥兒這病見不得日頭,不好時便要抽搐咯血。”那白淨些的腳夫答道。
那久未開口的黝黑年長腳夫道:“雖然主人家的事情俺們原不該議論的,隻是寶哥兒病得也著實離奇,仿佛一夜之間便已性命堪虞了,若說是什麽厲害的疫症倒也罷了,卻不見府上其他人得病的,便隻寶哥兒一個。撇開那起子騙人的黑心貨,睦州城內外的僧人道士也到府裏做了好幾場法事,各路神佛跟前香油火燭不知添了多少,也不見好。仿佛是要折磨員外與大娘子似的,隻教寶哥兒吊著一條命,時時讓人懸心呢!”那腳夫略停了一停,小聲說道:“俺瞧著,或是有黑了心的人使了那厭勝之術,非得有高人來破解了才可的!”
這廳中說得熱火朝天,那後院客房中的董老丈翹著腿躺在床上,看著對麵榻上打坐的易護院笑道:“你說那小郎君得的什麽病呀?”
易護院閉目答道:“大郎身子要緊,切莫生出旁的枝節。”
董老丈翻身躍到易護院身旁,兩手托著腮盯著易護院道:“易護院你年紀輕輕的,怎的就如此清心寡欲,比我這半百老人還要不問世事。”
易護院輕歎了口氣,一掌拍在榻上,轉身側對董老丈,並不理他。。
董老丈見此,一躍上榻,右膀貼著易護院左臂道:“易護院,咱們打個賭,若是我贏了,咱們便進那睦州城去瞧瞧,這寶哥兒到底得了什麽奇難雜症,若是你贏了,咱們便當做什麽也沒聽到繼續上路如何?”
易護院沉默良久,終是慢慢吐出三字:“你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