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恐嚇
西京留守府。
書房裏寂靜無聲。
窗前的鳥籠裏,畫眉鳥安安靜靜地蹲在木杆上,似乎在打著小盹。
竇儀麵無表情坐在書桌後,目光有些遊離。
忽然間,門外傳來仆役的聲音:“留台李禦史到了。”
竇儀聞言,雙目瞬間有神,剛想開口,又停了下來,醞釀了一番情緒,方才用蘊藏怒意的口吻高聲道:“還不快帶他進來!”
很快,仆役就帶著李延慶進到屋內。
李延慶見竇儀板著張臉,當下也收斂心神,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下官李延慶,見過竇留守。”
竇儀瞅了李延慶一眼,撇過頭,輕哼一聲:“你小子總算是來了。”
李延慶輕輕低頭:“留守既有吩咐,下官不敢怠慢。”
“嗬,花言巧語的,本官倒要看你如何解釋!”說著,竇儀對仆役使了個眼色:“你先下去,把門關上。”
“是。”
仆役退出書房,剛關上房門,就聽到屋裏傳來竇儀的怒斥:“李延慶,你上那份彈章,究竟意欲何為?你一介小小的監察禦史,竟敢造謠本官?你是吃了虎膽麽?你到底有沒有把本官放在眼裏!”
阿郎這是動了真火了,那李延慶也真是的,上次來的時候還與阿郎聊得好好的,怎麽轉眼就成這樣了呢……
仆役跟隨竇儀多年,熟知竇儀性情,一聽就曉得自家阿郎氣得不輕,當即快步遠離書房,並看住了書房所在小院的院門。
書房裏,竇儀剛動完怒,聽見仆役的腳步聲走遠,臉色當即就恢複了平靜:“李延慶,你到底要幫誰?本官?還是十阿父?”
竇儀又嚴肅著補充了一句:“你實話實說,現在這書房周邊絕對無人偷聽。”
罵了李延慶一通,竇儀隻覺神清氣爽,他老早就看李延慶“不爽”了。
明明這小子才二十不到,怎會如此沉穩幹練?竇儀再一想自己十八歲時連舉人都沒考上,就氣不打一處來。
李延慶不以為意,輕聲道:“留守多慮了,下官向來都是與留守同進退。”
竇儀不想給李延慶思考的時間,李延慶話音剛落就追問:“好個同進退,那彈章又是怎麽回事?”
李延慶不慌不忙道:“那封彈章,說來可就話長了。”
“一封彈章而已……”竇儀輕聲嘀咕一句,不耐煩道:“那你長話短說。”
“這彈章其實是柴守禮和韓倫的主意,意在試探在下,並試圖攻訐留守.……”
李延慶將整件事娓娓道來,包括韓倫針對竇儀的全盤計劃。
竇儀聽罷,愣了會,突然笑出聲來:
“那韓倫怎會如此天真可笑?他不會真以為,聖上在淮南對本官動了殺心吧?”
笑了一陣,竇儀對李延慶道:“你先坐下。”
李延慶坐到靠牆的椅上,正對著畫眉,轉頭回道:“也許韓倫真是這麽認為的。”
“當真可笑。”竇儀輕笑著搖了搖頭:“他們到頭來也就這點謀劃,成不了威脅。”
李延慶見竇儀有些飄忽,提醒道:“他們對留守恨之入骨,尤其是韓倫,此計不成,他們定然會使出別的計謀來。”
“這不是還有你通風報信嗎?他們無論想做什麽,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這有何可懼?”
竇儀哈哈大笑,指著李延慶道:“你能打入他們之中,當真妙極!妙極!”
李延慶依舊淡然:“在下以為,切不可大意,十阿父在洛陽勢大根深,還是要以分化為上,在下救出穆義,正是為了繼續四步走計劃。”
竇儀聞言,稍稍冷靜下來:“你說的也有道理,那穆家二子穆義,如今可送到開封了?”
“不出意外,應該已送進開封,再有個兩三日就能收到消息。”
送走穆義時,李延慶同時還往宋州送了封信,讓趙普去開封候著,想來這兩人應該已在開封李府匯合。
“那接下來,又該如何行動?”竇儀已經急不可耐了,他一想到殺死他兩名族親的韓倫還在洛陽城裏,就一日難以安眠。
李延慶看出了竇儀的迫切,徐徐說道:“我已派人將十阿父的罪證送往開封,接下來就是在開封散播他們的罪證,引發朝野內外熱議。
至於穆義,我已安排專人對他進行訓練,再有些時日,應該就能派上用場,屆時十阿父的罪證早已在開封傳播開來,正是諫匭上書的好時機。
但此事不可心急,唯有徐徐圖之,靜待時機,方能一擊製勝。”
見李延慶都已安排妥當,竇儀終於是放鬆下來,眯著眼靠在椅背上:“我倒也不急,隻要能扳倒韓倫,我都能等。
不過,我這幾日一直在想,若是你沒來洛陽,我怕是拿這幫十阿父毫無辦法。”
“留守言重了,在下也隻是做了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延慶微笑道:“而且還有兩件極要緊之事,需要留守幫忙。”
竇儀睜開眼,身體往前一傾:“兩件要緊事?到底是什麽事?”
“這第一件事,下官需要留守往開封寄一封信。”
不等竇儀發問,李延慶就接著說道:“在下是武官出身,家中人脈都在軍中,此番傳播十阿父罪證,在下隻能在開封民間以及軍中出力,至於文壇,則需要留守的助力。”
其實,李延慶早已計劃,讓馮吉在開封文壇散播十阿父的罪證,並會讓馮吉安排低級官員遞交彈章,彈劾韓倫。
馮吉之父馮道是前任文壇魁首,馮家在開封文壇影響力深遠。
而馮吉又欠了李延慶天大的人情,由不得他不幫忙。
但李延慶並不想讓範質注意到自己與馮吉的關係,所以才向竇儀求助,好借用竇家在文壇的力量,為馮吉的行動打掩護。
竇家是近些年興起的文壇勢力,竇家五兄弟皆進士中舉,竇儀與二弟竇儼身居高位,同門同鄉遍及朝野,在文壇有巨大的能量。
“這事倒也不難,我本就想寄信給我二哥,讓他負責此事,隻是兩名信使半道.……”
竇儀聲音越說越低,很快察覺到自己情緒不對勁,當即開口:“我身邊有不少十阿父的眼線,不方便寄信,等會我重寫一封,由你派人送去開封。”
李延慶輕輕點了點頭:“這第二件事,我需要留守演一出戲。”
“演戲?”竇儀一聽,連連搖頭:“我可不會演戲。”
“並非要留守真正演戲。”
李延慶解釋道:“我在偃師救穆義時,曾讓手下冒充是留守的人馬。
現在,十阿父應該會誤以為,留守在暗中有一批得力人手,並且對一切都了若指掌,留守隻需在人前維持這種假象即可。”
李延慶讓竇儀演戲的目的,在於讓竇儀吸引十阿父全部的注意力和人手,以方便自己的行動。
而且按照李延慶的構想,最終分化十阿父時,還需要竇儀的出麵。
借助演戲,可以提前構築竇儀的高逼格,為之後的分化做準備。
竇儀想了想,便明白了李延慶的用意,猶豫著說道:“可我在暗中並無得力人手,又該如何維持這種假象?”
李延慶早有謀劃,成竹在胸道:“這事倒也簡單,留守隻需每隔兩三日,向西京官員無意泄露點機密,諸如穆家二子、韓倫罪證之類的,這事就會自然傳到十阿父的耳中,但必須是無意間的泄露,譬如順口說漏嘴。”
“嗯,這確實不難。”一瞬間,竇儀心中連透露的人選都想好了,那就是西京步軍指揮使衛全節。
當初,竇儀派老仆去偃師縣接穆家三子穆禮,為了保護老仆安危,特意讓衛全節派十名士兵護送老仆。
這老仆前腳才拜訪穆家,後腳穆家就被韓倫的人給滅了。
毫無疑問,這衛全節就是十阿父的人。
“此事雖易。”李延慶加重語氣:“有一點留守卻要注意,十阿父已將留守視為最大之威脅,留守絕不能再派親信出洛陽,否則又會如兩名信使一般,人間消失,這幫老賊在洛陽城裏不敢太放肆,出了城卻是百無禁忌,請留守一定當心。”
“我當然會注意。”竇儀恨恨地說道:“早晚,要讓這幫目無法紀的賊子伏誅!”
李延慶與竇儀商量妥當,離開留守府,徑直去了韓府。
剛一見麵,韓倫就上下打量著李延慶,皮笑肉不笑道:“竇儀那廝,沒將你怎麽樣吧?”
這韓倫,消息果真靈通.……李延慶微笑著回道:“無非是把我叫去罵了一陣,他拿我又沒什麽辦法。”
韓倫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碟:“也是,他竇儀雖然官大,卻也管不著禦史台。”
禦史留台是朝廷直屬衙門,雖在洛陽,卻不受西京留守管轄。
“那竇儀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司馬這一招,算是打到他痛處了。”
李延慶的吹噓功夫已是爐火純青,張口就拍到了韓倫的馬屁上。
韓倫的腦海裏,一下子就浮現出竇儀氣急敗壞的可笑模樣,他霎時就高興起來:“竇儀氣急的模樣,我還真想見見。”
李延慶再接再厲:“待到朝廷派來頂替竇儀的信任留守,司馬應當就能看見竇儀灰頭土臉的模樣。”
韓倫壞笑道:“嘿嘿,你說得對,到時候,我一定要親自去留守府瞧瞧。”
“不過。”
李延慶突然話風一轉:“那竇儀在罵我時,偶然說漏了嘴,讓我有些在意。”
韓倫當即警覺起來,問道:“他說了什麽?”
“竇儀似乎早就知道,我遞上的那封彈章與司馬有關係,他還說這彈章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勸我早日與司馬劃清界限,不然到時會受到牽連,不過他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的,難不成他還想扳倒司馬不成?也不知他哪來的膽子。”
李延慶說罷,輕蔑地笑了笑:“不過在我看來,這些都是那竇儀慌亂之下的胡言亂語罷了,他隻是不想承認被這封彈章打中了要害。”
韓倫愣了愣,撫著肚皮哈哈大笑:“你說得對,這竇儀定然是慌了神,說什麽瘋話都不足為奇!”
李延慶一直用餘光打量著韓倫的神色,很明顯,韓倫剛才有些錯愕,但旋即就用笑聲掩蓋了過去。
看樣子,自己在偃師縣謊稱竇儀手下那事,果然讓韓倫很是不安.……李延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湯,略一思忖,說道:“我以為,那竇儀雖然瘋瘋癲癲的,但或許藏有後手,司馬不可不防。”
“後手?他竇儀不過是個窮措大出身,無非是幾兄弟都撈了一官半職,但終究還是個措大,他能有什麽後手?”
韓倫扯開嗓門大喊大叫,卻更能體現出他的心虛。
措大在此時是對窮苦讀書人的蔑稱,竇儀出身並不差,祖上就已闊綽,數代為官,也算得上是官宦世家。
“為防那竇儀突然發難,我看,還是派人盯著留守府為妙,我此番進留守府,一路見到了不少仆役裝扮的壯漢,也許就是那竇儀招募來的亡命徒,竇儀這廝一雙倒三角眼,麵相甚是凶戾,要是朝廷真奪了他的官,他保不準會將恨意傾瀉到司馬身上。”
李延慶繼續加大力度,借竇儀的勢,恐嚇韓倫。
韓倫一聽,更是肩膀發顫,兀自嘴硬道:“嘁,不足為懼,而且我早已派人盯緊竇儀,任何舉動都逃不脫我的雙眼!”
但在心中,韓倫已經決定加大韓府的守衛力度,並繼續加派人手監視竇儀。
李延慶見狀,知道目的已然達到,又與韓倫聊了幾句,便告辭離開韓府。
回到家中,李延慶收到了一封信,來自開封。
李延慶先前曾寄信開封,讓大嫂吳氏安排留在開封的侍女來洛陽。
如今吳氏發來回信,稱已派人護送侍女出發,不日就將抵達洛陽。
自打狩獵回來,李延慶要麽就是鍛煉,要麽就是看書,偶爾去禦史留台轉轉。
這些行為與李延慶享樂衙內的人設嚴重不符。
但李延慶既不想去逛洛陽的妓館,又不想讓十阿父送來的那些侍女進內院。
再這麽下去,這享樂衙內的人設就立不住了。
還好,李延慶在開封的那些侍女,再有兩三日就能就位了。